7
梁明月是被游星河的尖叫聲吵醒的,他睜眼便看到一頭大黃牛站在游星河身前,正吐着長舌頭悠閑的卷吃他頭上的稻草。游星河整個人僵在稻草堆裏,不敢動。他喊他:“快,快把牛牽開!”
梁明月把牛牽到另一邊,游星河驚魂未定地站在遠處看,問他:“牛吃不吃人的?”
梁明月斜眼看着他說:“我們回去吧。”
游星河非得追着他問:“牛到底吃不吃人啊,你還沒回答我呢!”
梁明月埋頭在前快步走,他腿比游星河長,又習慣走田間小路,游星河歪歪扭扭地,連走帶跑才能追上。
“你告訴我啊,梁明月,牛到底吃不吃人!”游星河跟他較上勁,一定要個結果。他快跑幾步想拉住梁明月,結果一腳踩空,差點掉到旁邊的水田裏,吓得他大喊。
梁明月回頭,他已經兩只腿懸空地坐在田埂上,雙手拽緊了身後的草。他伸手拉他起來,游星河趁機抓緊他的手不放,故意挨他很近,臉貼臉地問:“你說嘛,牛吃不吃人啊?”
游星河熱乎乎的氣息噴過來,梁明月向後仰着身體,眉頭皺緊。
“不吃。”他生硬地答完,甩開他的手,轉身快步向前。
游星河舉着被他甩開的手露出得意的笑,他從路邊拔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裏吊兒郎當地跟在梁明月身後。
太陽已經落下山頭,天邊的霞光團成好看的形狀,跟着風慢慢的飄着。田野的上空盤旋着各種飛蟲,白色的水鳥停在稻田邊上,人經過的時候,才懶洋洋的扇動翅膀,掠着稻田的綠葉飛走。
有夾着炊煙味道的晚風吹來,梁明月的T恤在身後鼓得膨脹,游星額前的碎發被吹到腦後,此情此景讓人心情沒有緣由的好,他張開雙臂情不自禁地開始唱歌。
“遠處蔚藍天空下湧動着,金色的麥浪。就在那裏曾是你和我,愛過的地方。當微風帶着收獲的味道,吹向我臉龐。想起你輕柔的話語,曾打濕我眼眶。嗯……嗯……啦啦啦啦——”
他唱第一句時,梁明月就放慢了腳步,他伸出右手,輕輕地撫動着沿途已經接穗的稻苗。
游星河擡高調,唱得更大聲。
“我們曾在田野裏歌唱,在冬季盼望。卻沒等到陽光下,這秋天的景象。就讓失散的誓言飛舞吧,随西風飄蕩。就像你柔軟的長發,曾芬芳我夢鄉。嗯……嗯……啦啦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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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唱完了,梁明月停下來,指着遠處天空飛過的大片群鳥說:“它們回家了。”
游星河順着他的手指望過去,一大群飛鳥從天邊劃過,隐入了遠處的山林。雲霞的顏色漸漸也暗了,村落的形狀也開始模糊起來。
“你唱得很好聽。”梁明月回頭看他。
黑少年的眼睛裏帶着由衷的贊賞,游星河笑得燦爛:“那是當然!”他游星河別的本事沒有,唱歌跳舞的天賦可是與生俱來。可惜,除了袁翠翠,很少有人像梁明月這樣,如此真心地誇贊和喜歡。不管是爸爸游世昌,還是大哥游日海,都不喜歡他這樣。
“你喜歡聽的話,我以後多給你唱。”游星河突然找到了在這個閉塞鄉村的好處。
暮色下梁明月的黑臉好像更黑了。他鄭重地點頭說:“好。”
游星河開始唱另一首歌,一直到了有人的地方,他才停下來。梁明月不由自主地鼓掌:“你唱得真好聽。”
游星河很滿足,他覺得今天最快活了!他想如果梁明月看過他跳舞,應該也會誇獎他跳得真好看。
梁明月走了兩步又回頭,表情嚴肅。他變化太快,游星河笑容凝固:“你怎麽了?”
“我想跟你商量個事。”
“嗯?”
“我想先回家一趟。”梁明月認真地看着他,等他的回答。
游星河揚手:“那就先回啊!”
“你的晚飯——”梁明月擔心這個。
“現在不餓!”游星河笑嘻嘻,他笑起來時眼睛彎彎的,會露出好看的牙齒,嘴唇的形狀很好看。
“那你先回去,認得回去的路嗎?”梁明月試探地問。
“不認得。”游星河搖頭,其實他認得,剛剛來的時候他特意記過路。
“那我先送你回去。”梁明月說。
“不要!”游星河拒絕。
梁明月很為難。
“我可以去你家啊!”游星河沖他眨眼。
梁明月皺眉,游星河想了想說:“如果你不想我去你家,我可以在你家門口或者附近等你。反正我不要一個人回家,我也不敢一個人待在那裏。”
他說得很可憐,但也是事實。梁明月想了很久才勉為其難地答應了:“那好吧。”
游星河興奮地沖上前想抱他,被他偏身躲過。游星河也不介意,喊着:“梁明月你真是個好人,我最喜歡你了!”
梁明月帶他回了家,他沒有邀請他進去。游星河懂事地蹲在屋外的葡萄架下,觀察梁明月家的木房子,房子很破舊,所有的窗戶都沒有玻璃,屋外堆着成堆的柴火。
在屋裏忙碌的梁明月時不時站到門口朝葡萄架下張望,游星河沖他揮手。梁明月轉身進屋繼續忙碌。
游星河摘了兩顆葡萄,放到嘴裏,正酸得龇牙咧嘴時,屋裏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咳嗽完了之後,有人很大聲地說着:“你讓我死了算了,你像明玉一樣讓我早死早超生,我這樣活着跟死了有什麽差?!”
說話的人有氣無力,每講一句都要停下來咳兩聲。游星河吐了嘴裏的葡萄,豎着耳朵聽屋內動靜。
那人又咳嗽了一陣,突然罵起來:“你滾,你滾,我不要吃你的飯,我不要吃藥,你滾,你快點滾,滾得越遠越好!”
那人摔了東西,梁明月始終沒出聲。游星河忍不住了,他沖過去,在門口猶豫了下,最終還是擡腳進去。
梁明月正蹲在地上收拾破碗和撒了一地的飯菜,床上的梁家和看起來蒼老疲憊,頭頂都是白發,他窩在棉被裏,露在外邊的腿幹瘦纖細,他正劇烈地咳嗽着,感覺肺都要咳出來了。空氣裏都是藥味,夾雜着淡淡的尿腥味,不是很好聞。屋裏除了一張床和床頭一個方櫃子之外,再無他物,游星河從沒見過如此簡陋的房子,他掉頭想走。
床上的梁家和看到他,問:“你哪個?”
梁明月回頭看到是他,又漠然地轉頭繼續收拾。
“梁伯伯你好,我是游星河。”游星河很後悔冒然地闖進來。他頓了頓又急忙補充道:“我,我是明月的朋友。”
梁家和聽到他的名字後,馬上猜出他的身份,雙手撐床,艱難立起上半身,掏了一個枕頭墊在身下。
“你是游家的小少爺?”他說。
游星河急忙擺手:“我,我不是少爺,我是游星河,我是明月的朋友。”他掃了眼梁明月,對方正用眼角的餘光看他,他小聲地說:“對不起。”
“你吃飯了嗎?”梁家和問他。
“吃,吃過了。”游星河撒謊,梁明月看他,他沖他抱歉地眨眼,“明月做的,他做飯很好吃。”
“明月這孩子什麽都會做!”梁家和咳嗽着說。
游星河狂點頭:“他什麽都做的很好,很厲害!”
梁明月收拾完起身,游星河沖他做口型:“對不起。”梁明月面無表情地拎着簸箕出去了。
他挪動半步想跟着出去,梁家和叫住他:“小少爺,我有話想跟你說。”
“我叫游星河,您喊我星河就好。”游星河很惶恐。
“我家明月命不好。”梁家和說,“他人很聰明的,以前念書很好,可是你看我家這個情況,我這個情況,什麽都幫不到他,還會拖累他。”
“您,您不要那麽說。”游星河很難受,他沒想過梁明月家會是這種情況。
“我知道你們游家的人都很好,一直在做善事——”
“游星河,我送你回去。”梁家和未說完,被梁明月打斷,他端了新的飯菜進來,擱在床頭櫃子上。
“走不走?”梁明月看游星河。
游星河望了眼床上的梁家和,老人渾濁的眼珠看着他,似乎還有很多話想說。
梁明月再次問他:“走嗎?”
“走。”他不得不從了梁明月,他跟梁家和揮手:“梁伯伯我走了。”
老人咳嗽着目送他們離開。
屋外已經全黑了,梁明月家住得偏,路上沒有其他房子,黑漆漆的。梁明月熟悉路,走得飛快,游星河本就走得深一腳淺一腳,又怕被他落下,更是磕磕絆絆。
終于,他摔倒了。梁明月走了很遠,才發現他沒跟上,又回頭來找他。
游星河委屈地坐在長滿雜草的土路上,一只手扶着左腳腳腕。看他回來,借着一點微弱的夜色,狠狠地瞪他。
“你把我扔山溝裏得了,沒準還能喂狼,多好啊!”
梁明月蹲下來,摸他的腳腕,剛碰到游星河就叫:“疼!”腳踝已經腫了。
“你還能走嗎?”梁明月問。
“不能!”游星河很生氣。
梁明月猶豫了很久,最終背對着他蹲到他面前,游星河毫不客氣趴到他背上。他剛靠上去,梁明月整個人居然顫抖了一下。
“你行嗎?”游星河懷疑他。
梁明月不聲不響地背起他向前走。游星河一開始還仰着上半身故意跟他保持距離,後來發現這個姿勢太累,幹脆放心地全趴到他背上,半張臉貼在他脖側。梁明月的皮膚很燙。
“我重嗎?”他故意問梁明月。
梁明月不回答,游星河飛快地說:“對不起。”
梁明月腳步微頓,游星河想了想又說:“剛剛我不是故意的,我聽見你們吵架,我怕你挨揍。”
“他不會揍我。”梁明月終于說話。
“他也揍不了你!”游星河說完,不免難過。
“你爸真治不好了嗎?”他又問。
“嗯。”梁明月終于吭聲,他偏了偏頭,游星河的臉貼得太緊了,很熱。
游星河更難過了,不知道說什麽好,只好緊緊摟住梁明月。
“你,剛剛為什麽那樣說?”梁明月問他。
“嗯?”游星河沒聽懂。
“你說,你是我朋友。”梁明月的聲音聽起來比平時溫柔。
“你不是我朋友嗎?”游星河反問他。
梁明月笑,游星河說 :“我給你唱歌好不好?”
梁明月勾勾他的腿彎,表示同意。
游星河望着路邊草叢裏飛舞的螢火蟲,輕輕吟唱:“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
他唱完後,一輪半月爬上了遠處的山頭,挂在山尖尖上,将大山的輪廓照的清晰起伏。
“我小時候的夢想,是想成為一名歌手,唱唱跳跳的那種偶像歌手。”游星河看着彎月惆悵地說,他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想說這個。
“你小時候的夢想是什麽?”他問梁明月。
“吃飽。”梁明月回答。
這個答案讓游星河突然覺得自己的夢想有點可笑。他摟緊梁明月,用臉在他脖側親昵地蹭着,小時候袁翠翠安慰他時,都是這麽做的,抱抱他蹭蹭他,好像不管多大的苦和痛,抱一抱蹭一蹭都沒了。
他的動作讓梁明月腰板挺得更直,游星河都要滑下去了,剛好遇到一段階梯,青石板鋪得階梯很陡,梁明月呼吸變粗,游星河挂在他背上不是很舒服,他按梁明月肩膀:“放我下來。”
梁明月放他下來,游星河抓住他的手臂一瘸一拐地往上爬。梁明月很擔心,要再背他。游星河不讓,他拗不過他。兩人走得很慢,游星河發現梁明月經常走得同手同腳,他嘲笑他,梁明月氣得不說話,卻又不敢甩開他。他抿嘴偷笑,天邊半圓的月亮跟圓月一樣迷人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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