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念念

桐月裏,天氣晴好。

上巳節堪堪過去兩日,長安城中春光猶盛,花事未了,貴族雅士賞玩之熱不減,但凡能在京中排上名頭的麗園亭苑,宴局詩會仍是不斷,即便是門風嚴謹的世家府邸,近日也是允許久居後宅的夫人閨秀們出府宴游的。

然而,不同于別家的熱鬧,位于長安城東北勝業坊的景陽郡王府卻籠了一層灰蒙蒙的愁雲。

王府東南角的靈缈苑裏,少女嘤嘤的哭泣聲時有時無,足有大半日了,仍沒個歇頭,那哭聲不大,斷斷續續,站在屋外頭聽得嗡嗡不明,倒是丫鬟安撫勸慰的聲音更清晰一些。

“四姑娘快別哭了,仔細哭壞了眼睛……”丫鬟雪泱一壁勸着,一壁替那弱聲哭泣的姑娘換掖淚的帕子。

這小姑娘乃是景陽郡王一母同胞的小妹,名喚紀沁,在府裏姑娘中排在最末,一月剛過了十歲生辰。她今日梳着雙平髻,穿一身淡綠色衣裙,模樣打扮甚是稚幼,只是哭得太久,這會子兩個眼眶紅得厲害,就連小小的鼻頭也像那剛熟的櫻桃似的。

聽了雪泱的話,紀沁并不做聲,只從雪泱手裏拿過帕子,一壁抽噎,一壁抹小臉上的淚花兒。

便在這時,另一個丫鬟霜清從外頭進屋來,手中捧着熱氣騰騰的湯藥,一瞥眼瞧見坐在榻邊的四姑娘仍在抹淚,不由蹙了蹙眉,待雪泱接過藥碗,她便上前溫聲靜氣地安撫:“四姑娘可是連太醫的話都不信了?三姑娘昨日已醒了一回,現下僅是身子還弱,這才又昏睡過去了,歇一歇,補足了血氣便無事了,四姑娘再哭,這一雙好好的眼睛可要腫得難看了。”

聞得霜清此言,小姑娘一直緊皺的眉頭微微松了,可是沒松一瞬,那兩條細細彎彎的小眉毛又擰在了一塊兒,微啞的細嗓沖着霜清道:“阿姊流了好多血,怎麽才能一下子補回來啊?”說罷,小嘴一癟,兩大顆淚珠子毫不遲疑地滾下來。

眼見将将停下的眼淚又來了,霜清急了,忙掏出帕子替她拭淚,複又柔聲安慰:“四姑娘再這麽哭下去,三姑娘聽着又心疼又頭疼,哪裏能休息得好,這血氣補起來可不就慢了嗎?”

“啊?”紀沁含着淚的眼眸一瞪,“你怎麽不早說?我都哭了這麽久,阿姊一定頭疼好久了!”說着,忙不疊地擦眼淚,起身便往床榻邊去了。

雪泱正在給昏睡的三姑娘喂藥,眼角餘光瞥見四姑娘奔來,連忙喚霜清,好在霜清動作快,已經及時拉住了紀沁,沒讓她有撞翻藥碗的機會。

待一碗湯藥都喂下去了,霜清才放心地讓紀沁過去。

紀沁趴到床榻邊上,望見榻上昏睡不醒的阿姊臉色蒼白無血,心疼得緊,探出小手輕輕摸了摸阿姊的臉,又覺得鼻頭發酸了。

一旁的霜清生怕她又要哭,正欲開口把那眼眶裏打轉的淚珠子勸回去,卻見小姑娘自個吸了吸鼻子,仰着小腦袋等了一會兒,硬是把眼淚憋回去了,霜清瞧得心裏一熱,自個眼眶倒是紅了。這若不是親眼所見,誰會相信兩個不同母的姐妹能有這般好的情分?

“阿姊……”紀沁小心地摸着榻上那姑娘的臉,喃喃地輕聲喚着,待眼睛移到那姑娘額上纏着的雪白棉紗,便又想起上巳節那日的情形,自責地揪緊了眉毛,“都怪我,都怪我要去寧園,才害阿姊受傷,阿姊你起來罵我吧,我不會頂嘴的……”

這廂紀沁正黏在床榻邊碎碎念,外頭卻有兩個丫鬟急急慌慌跑了進來,道是沈姨娘帶着大姑娘和二姑娘過來瞧三姑娘了。

紀沁心情本就不安郁躁,聞得這消息,便如幹旱天裏添了一把火,更是繃不住了,起身便沖報信的兩個丫頭道:“誰要她們好心了,這是見着阿姊受傷,要來瞧熱鬧的!真當哥哥不在,她們就翻身了?都擋在外頭,別讓她們進來煩我阿姊!”

丫鬟得了吩咐,忙應聲去了外間。

雪泱和霜清相互對視一眼,面上神色都繃了繃。在三姑娘身邊服侍多時,她們怎不曉得那位姨娘沈氏的作派?端的是欺軟怕硬,無非仗着當初服侍過三姑娘的生母,曉得三姑娘心軟念舊,才有那個膽子作天作地。要她們說,四姑娘說得一點也沒錯,沈氏娘仨就是瞧着三姑娘遭罪了,又瞅準郡王不在京中,跑這蹦跶,給人添堵來了!

若非如此,三姑娘躺了有三日了,前個宮裏太醫來了好幾個,莊妃娘娘還帶着那個罪魁禍首六公主來了一趟,昨個安陵侯夫人和二姑娘也親自過府探望了,這郡王府裏的人還會不曉得?真那麽關心,早該來問情況了,還拖到這會子?

屋裏紀沁和兩個丫鬟正憋着氣,卻聽外頭亂糟糟的吵起來了,沈氏尖利的嗓子喊出的話隔着幾道牆都能聽得清楚。

紀沁聽得心頭火起,騰地沖出門,轉出外間,親自去趕沈氏和兩個庶姐。

霜清和雪泱見狀,怕鬧出事,連忙追出去。

紀愉躺在榻上,額頭仍能覺到痛感,腦袋昏昏沉沉,耳中只聞得外頭鬧哄哄的亂音,都是些熟悉的人聲,有姨娘沈氏的,有大姐、二姐的,還有一些丫鬟婆子的聲音,一片嘈雜中,聽的最清晰的便是紀沁怒氣沖沖的喊聲:“你們都走,走遠點!我阿姊好得很,不需要你們假惺惺!”

“念念,”昏睡幾日,嗓子幹啞澀癢,微微啓唇吐出兩個字就扯得一陣陣疼,紀愉憋不住咳了兩聲,雙目慢慢睜開,覺到屋裏光線刺目,忙擡手遮住了眼,澀啞的嗓音又喚一聲,“念念……”

屋裏沒有人回應,外頭仍在吵着,這回是沈氏的嗓音蓋過了一切。

“我是個姨娘,四姑娘不放在眼裏就是了,裳兒和菡兒到底是你大姐、二姐,要看看自個妹妹都不成?四姑娘恁的霸道,傳出去外頭是要罵咱們郡王府的姑娘沒教養的,先郡王的臉都要丢盡了!”

沈氏話裏怒氣不掩,夾帶着嘲諷和羞辱,竟還把先郡王拿出來說話,聽得紀沁一陣恨惱,當即沖她吼道,“你少拿我爹爹說事!我阿姊現下傷着,我沒閑心跟你們吵,我只告訴你們,哥哥就要回來了,你們再不走,吵着我阿姊休息,我叫哥哥把你們都送到廟裏去!”

屋裏頭,紀愉神思漸漸清明,聽着外頭動靜,她扶着床棂試圖起身,可是全身酸乏無力,各處筋骨都睡得僵了,緩了好半晌才能動彈,這時候外頭的紀沁已經喚了好幾個得力的仆婦把沈氏娘仨趕出了靈缈苑。

紀沁氣鼓鼓地走進屋,後頭跟着四個丫鬟,除了霜清和雪泱,還有兩個适才聽了吩咐出去擋人的碧柳和青桑,四個丫鬟都是在靈缈苑侍候的,跟在紀愉身邊有好幾個年頭了了,對這拼命護姊的四姑娘很是喜愛,幾乎當着自個主子關懷了,眼下見小姑娘氣得臉蛋通紅,忙疊聲安慰。

紀沁正在氣頭上,什麽都聽不進去,兩只腿兒走得飛快,沒一會兒就進了裏間,擡眼就往榻上瞧,這一瞧便驚喜了,忙奔過去:“阿姊!”

丫鬟們一看,登時也歡喜極了:“姑娘醒了?”

一個妹子、四個丫鬟一齊圍了上來,紀愉靠坐在榻上,瞧見奔到眼前的人,蒼白的臉頰綻出笑意:“念念。”

念念是紀沁的小名,是紀沁三歲時,紀愉替她取的,那會府裏剛請了老師給幾個姑娘啓蒙,除了紀沁,紀愉和兩個庶姐都去上課,“念”字便是她在那一年學的,給了紀沁做小名,不過僅她一人喚着,爹爹和母親還有哥哥仍喚沁兒,後來不曉得是從哪一年起,哥哥突然改了,同她一樣喚念念了。

“阿姊,”紀沁兩只小手一齊探過來,緊緊地抓住紀愉的左手,淚珠子毫無預兆地滑下來,“阿姊你好了麽?頭還疼麽?要不要再召太醫來?”

紀愉搖搖頭,笑得彎彎的眸子忽地有些泛紅,她本就生了一雙桃花眼,平常瞧着人時便有些朦胧,這會更是水潤潤的,好似蒙了一層濕霧。

“念念,過來一些,讓阿姊瞧瞧你。”

“阿姊?”紀沁坐到榻上,湊近了些,有些迷惘地看着她,“阿姊你怎麽了?”

怎麽阿姊的眼神怪怪的,像是很久很久都沒有瞧過她似的,可是分明只有三天啊,難不成阿姊的頭磕到石頭上了,腦袋不明白了,連她的樣子都記不大清了嗎?

“姑娘?”站在床榻邊的四個丫鬟也覺出不對勁,其實這不對勁她們昨日就有些感覺了,只是沒太放在心上。

昨日下晌三姑娘忽然醒轉,可是睜了眼,卻是一副迷迷瞪瞪的模樣,先是喚了兩聲“錦書”,弄得她們迷糊得緊,府裏根本沒有叫錦書的,緊接着便又見三姑娘痛苦地捂着腦袋,她們忙叫人去喚太醫來,誰知過了一會三姑娘忽然張口問她們如今是幾年幾月,待聽得她們說是乾元二十一年三月,三姑娘眼眸一瞪,竟又昏了過去,後來太醫來瞧,說是沒有大礙了,睡醒了便無事,她們才放了心,只當那會子三姑娘腦子裏還不清楚,沒成想三姑娘現下又露出昨個那古怪的眼神來。

紀愉不顧她們眼中的迷惑,兀自看着紀沁,右手忽地覆住緊緊握着她的那兩只小手,眸子輕輕一閉,密長的扇睫阖上,蓋住了目中複雜的情緒。

“念念,這一回阿姊定會護好你。”

心音默念中,紀愉心口一松,忽地釋然了——

那樣痛苦地死了一回,換她回到十三歲,這一年,念念還是好好的,還沒有被人害得心灰意冷,還沒有那般決絕地離家去做姑子。

這一遭輪回走得似乎并不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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