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驚奇
紀愉喝多了酒,紀宣自然是不高興的。前世他們也來裕國公府赴宴了,但是那時紀愉并沒有像今天這樣。
紀宣的臉色很難看。他甚至在想,是不是因為他這段日子對紀愉太過放縱,才讓她忽然如此膽大,居然敢喝成這個樣子。
然而,紀愉此刻卻意識不到他在生氣,因為她現下腦袋發暈,目光飄忽,感覺身子又累又沉,連眼皮都不争氣地打起架來,直想倒頭大睡,已經無暇顧及紀宣了。
“好難受,好想睡覺……”她眯着眸子,眼神迷蒙不清,有些難受地皺着眉頭。
借着車內那盞銅镂行路燈的淡光,紀宣看見那顆小腦袋歪靠在馬車側壁上,随着馬車的行進,一颠一颠的,顯然很不舒服。
他原本氣她不顧身子,放肆喝酒,不想給她好臉色,可是目下看着她可憐兮兮的模樣,又硬不下心腸了。
“過來。”語氣雖然不佳,手卻還是朝她伸出。
“哥哥……”小手搭進他的大掌,人也随之站起,昏頭昏腦間,還未站穩,就朝他栽過來。
小腦袋撞到厚實的胸膛,濃濃的醇香酒氣彌漫,紀宣撈起她,将她挪到身邊的坐板上,側身坐着,讓她靠在他肩窩裏。
從堅硬的車壁換到相對柔軟的肩窩,臉龐緊貼着料子極好的衣袍,鼻間充盈着紀宣身上清冽的氣味,這感覺舒服多了,紀愉滿意地阖眼,腦袋挪了幾下,找到一個最舒服的姿勢,抱着紀宣的胳臂睡了。
在這種既難受又迷糊的時刻,她只憑着本能尋求舒服的待遇,壓根沒有去想這個樣子睡在哥哥懷裏是否合适。
紀宣更不會去想這個。
馬車行得不緊不慢,辘辘的聲音在夜裏格外清晰,車廂裏,銅燈暖黃的光兀自搖曳。微涼的晚風撥開車窗的簾幕,吹拂着小姑娘鬓額處的細碎的絨發,她的呼吸漸趨均勻,靠在他懷裏的腦袋忽然往下滑了一些。
紀宣臂彎微擡,将她摟緊,鳳眸一瞬不瞬地凝着她,眼底盈滿一片難以窺透的深沉。
她顯然已經睡着了,粉嫩的朱唇微抿,醉後的臉頰泛着淺淺紅霞,嬌妍美麗。
他就這般靜靜望了許久,冠玉一般俊美的臉龐變得異常凝重。他忽地擡起手,想摸摸她俏麗的臉頰,描摹那熟悉的輪廓,然而探近了,卻又停住,修長的手指終是收攏,再緩緩攥緊,洩了氣般沮喪地收回,垂放到身側時,猛地撞到冰冷堅硬的坐板上,有些無奈,又有些不甘。
這一世,他立誓要護她、愛她,将前世相欠的加倍還給她。這些,他都自信可以做到。然而,有些願望,就是重活幾世,也沒有辦法實現——
無論他做得多好,都永不能得到她。
甚至,連争取的資格都沒有。
在她心裏,他是同父異母的哥哥,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的身份。
他知道他不是,卻不敢告訴她,也不能告訴她。
這一生,他仍舊要安于兄長的身份,照顧她,疼愛她,讓她幸福。可是,即使宋言深和段殊都沒有機會了,也永遠輪不到他。他終究要将她拱手讓給另一個男人。那一天總會到來。
這事實,教他切齒拊心,卻毫無辦法。
他的命運,一開始就是錯的,便是重來多少次,也沒有辦法修正,只能……認命。
次日,紀愉醒來時,日頭已經高照,靈缈苑裏一片暖融融。
雪泱和青桑進屋時,紀愉正坐在衾被上揉眼睛。
“我昨晚好像喝高了……”兩個丫鬟服侍間,紀愉語氣懶懶,甕聲問道,“對了,我是怎麽回來的?”
雪泱和青桑對視一眼,面上皆有一絲遲疑,還是雪泱答了話,“是郡王送姑娘回來的。”
其實雪泱想說是郡王抱她回來的,但是想想還是換了委婉些的說法。一想起昨晚那情景,雪泱心裏就有些矛盾。
三姑娘十三了,已經到了避嫌的年紀,郡王雖然是三姑娘的兄長,但是那樣的親昵到底是不太合适的。而且,昨晚郡王抱姑娘回來,整個靈缈苑的仆婢都看見了,覺得不好的不只她一個人。她想勸三姑娘往後注意些,但又不好意思開口。
頓了頓,雪泱憋下話,試探着問道,“姑娘昨個怎喝成那樣?”
紀愉扁扁嘴,不想多說,遂岔開了話題,問出她更在意的事,“哥哥有沒有生氣?”
“這……”雪泱遲疑一下,斟酌着答道,“婢子沒太注意,瞧着似乎臉色不怎麽好。”
那就是生氣了!
紀愉心裏咯噔跳了一下,突然就多了幾分不安,催促青桑快些替她梳發,又吩咐雪泱去小廚房傳話,讓廚婦蒸些透花糍。
收拾妥當後,紀愉草草用完早膳,接過小廚房送來的紅漆盤,端着噴香熱乎的透花糍出了門。在府裏,紀愉不喜歡讓丫鬟們跟着,所以時常都是一個人行動,這回也一樣,一個人往韶光院去了。
這時已是巳中,早就過了早膳的點兒,且又還未到午膳時間,紀愉是故意帶上點心去讨好紀宣的。
進了韶光院,從丫鬟口中得知紀宣在書房,她推門而入,卻沒有看到人,桌案上的書是攤着的,旁邊的茶盞還冒着熱氣,想來應是剛剛出去。
或許是去書庫找書去了吧。紀愉心中這般猜測着,也不着急,上前走到書桌邊,将手裏的紅漆托盤放下,随意從一摞書中拿起一本,見是《國律疏義》,便又放下,一連挑了幾本都是些無趣的,只好作罷,目光亂瞟間,忽然發現最底下壓了一本封皮上有畫兒的集子,連忙繞到書桌裏邊,小心地捏着書角往外抽,好不容易拿到手,卻碰掉了最上頭的一本薄冊。
她放下畫集,俯身去撿,起身時瞥見書桌最下層的木屜開了一道不大不小的縫,恰好能瞧見擺在最上頭的那樣東西。
看到那東西,紀愉的目光怔了一下。疑惑地看了一會兒,仍是不大确定,終于忍不住好奇,伸手将那層木屜整個拉開。
當那一屜的東西全展現在眼前,紀愉呆住了。
木然看了半晌,她擡手拿起最上頭那件小玩意兒。那是一個藍彩畫娃娃圖案的撥浪鼓,上頭的藍漆已經掉了好幾塊,斑斑駁駁,很是破舊。
紀愉一眼就認出這是她幼時玩過的。她那時喜新厭舊,玩了沒多久,就玩膩了,也不知道扔到了哪裏。她不在意,也就從來沒有找過。
沒有想到,居然在這裏看到了。
抑制住心中的驚奇,紀愉又拿起另一樣東西,是一個缺了口的瓷硯,她第一年練字帖時用過的。若不是那個摔破的口子,她幾乎認不出了。
再往下翻,是她寫過的廢棄字帖,繡壞掉的鴛鴦帕子,第一回打的那個醜兮兮的絡子,畫的糊成一團的山水田園畫兒,随夫子上課時被逼着編出的那首狗屁不通的打油詩……
一件件,破的、舊的、壞的、醜的,全是她的東西。
全都是她丢掉的東西。
最底下,是一個方形的大冊子模樣的東西,外頭包着一層深青色的硬面紙,看起來倒是不像她的東西。
紀愉将一堆舊物放下,拿出這最後一件,猶疑了一下,還是沒有忍住,動手将外層的硬面紙拆開,入眼竟是一本厚厚的簿子。
剛要翻開第一頁,房門卻被推開,紀宣邁步進來。
紀愉聽到聲響,緊張地一抖,手中的簿子掉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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