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可恥
書桌後頭探出一個腦袋,小姑娘表情無措,慌裏慌張地望着他。
紀宣猛地怔住,下一刻,急步過去,看到那拉開的木屜和掉在地上的青皮冊子,籠在寬袖中的手一顫,臉色驟然變得無比難看。
眼見他神情陡變,紀愉心中微駭,下意識地往外退了退,低聲喚他,“哥哥……”
紀宣看都不看她,一言不發地俯下身,将木屜裏被翻亂的東西一件件放好,他的動作小心細致,不急不緩,最後才拾起那厚簿子,捏到手中。
他垂首低眸,專注于那一屜的物什,并沒有其他多餘的反應,然而紀愉盯着他墨黑的發,卻沒來由地益發不安,隐隐覺得這似乎是暴風雨來臨前的詭異寧靜。
“哥哥,我……”
她堪堪啓口,擠出細音,紀宣冰寒的聲音就将她的話打斷——
“出去。”
他仍低着頭,說出口的兩個字沉重寡淡,聽不出一絲感情。
紀愉滞了滞,緊張地攥了攥手掌,卻沒有挪步,不怕死地解釋,“哥哥,我不是故意亂翻你的東西,只是我看見——”
“出去!”這一聲陡然擡高,已是嚴厲的口吻,紀愉幾乎能聽出其中夾了怒氣。
紀愉慌了,“哥哥,你聽我說,我只是好奇,那些東西是我的,為什麽會在——”
“我叫你出去!”
紀宣站起了身,手裏仍緊緊捏着那個簿子,卻依舊沒有看她,竟是背着身吼出的這句話。
紀愉猛地住口,脖子不受控制地瑟縮了一下。他這一吼,吓住了她。
她默然立了半晌,他始終沒有轉身,屋子裏的氣氛異常凝窒。
哥哥從來沒有這麽兇過。就是前世,也從沒有。
完了。
這一回,哥哥是真的生氣了,還氣得很厲害。
紀愉望着他的背影,心裏堵得慌。她已經無心好奇那簿子裏有什麽,也無心在意哥哥為何收着她丢棄的舊物,只是萬分後悔自己的魯莽。
她看了一眼擱在書桌一角的透花糍,無奈地垂下腦袋,默不作聲地退出了房間。
吱呀一聲響,房門關上了。
屋子裏靜得像沒有人在裏頭。許久,紀宣才轉過身,目光凝在房門上,怔怔地立了一會兒。手裏攥着的簿子染了掌心的溫度,貼着皮膚的地方有些熱熱的,他低眸觑了一眼,随即走到椅子上坐下,将手裏的簿子扔到桌上。
可是沒過一瞬,他又拿起來,翻開扉頁,有兩行小字。說是兩行,其實也只有四個。第一行墨跡有些舊了,是“阿愉”兩個字。第二行則是不久前新加上的“杳杳”。
他的手移了移,骨節分明的指摸到那字上,摩挲了一下,撚起薄紙翻了一頁。
梳着雙丫髻的小女孩模樣躍然紙上,眉眼鼻唇,清晰生動,赫然是紀愉的樣子。
畫像下頭用小字記了落筆的日子——乾元十九年八月初二。除此之外,還有幾行更小的字,記的卻是那一日紀愉在後園裏爬桂花樹的趣事。
紀宣怔怔望了許久,略顯蒼白的長指挪到畫上女孩的眉眼間,輕柔地摸了摸,又往後翻了一頁,下頭記的日子是八月初六。
他一直往後翻,到了最後一頁,畫像上卻是紀愉醉酒的模樣,時間是乾元二十一年三月二十四,正是昨日。
紀宣伏首,額頭抵在那一頁畫像上,雙手隐隐發顫。
她一定沒有看到這個,一定沒有,否則不會是那樣的反應。
她若是看了,一定會發現他龌龊的心思,一定會把他當作肖想親妹妹的可怕瘋子,一定會厭惡他,排斥他,恐懼他,說不定還會氣得哭,可是她方才沒有,所以她沒有看到。
對,她沒有看到……
他心中反複回轉着這些話,完全不敢去想另一種可能。他恐懼、煩躁,又慶幸,慶幸他進來得及時,沒有教她翻開這簿子。
至于那一屜的舊玩意兒……
紀宣擡起頭,目光觑向已經推進去的木屜,皺了眉。
“篤篤篤——”敲門聲忽在此時響起。
進來的是韓業。他是方才在外頭看到紀愉,這才過來的。
紀宣聽了他的話,倏地起身,“她哭了?”
“是啊,三姑娘在那廊下站着不動,也不曉得是怎麽了,奴才過去瞧了瞧,竟是紅着眼圈在那掉淚呢,後來話也沒說就一個人走了,奴才趕緊遣了小枝跟過去,這就來禀告郡王了。”
韓業的話音才落,紀宣已經邁步往門口走去。
“郡王!”韓業越發奇怪了,難不成是郡王把三姑娘惹哭了?這兩兄妹是怎麽回事?真是奇怪啊。
紀宣大步出了韶光院,一路疾走,很快就到了靈缈苑,院子裏的仆婢看到郡王來了,一個個連忙行禮。
紀宣臉色沉凝,問清了紀愉在何處,也不讓人通報,徑自往她的寝房去了。
屋子裏,四個丫鬟正急得團團轉,她們的姑娘去了一趟韶光院,也不知怎麽了,回來時兩個桃花眼都是紅紅的,一句也沒說,就趴到榻上悶着,她們圍着問了半晌,不但沒有弄明白,反倒被趕到外間來了。
“這到底是怎麽了?”青桑着急地盯着內室,壓着聲音。
“誰知道啊,”碧柳嘆了口氣,轉而出主意,“不如去韶光院找個人問問?”
“對對對,”雪泱也贊成,立即就往外走,誰知一開門,就撞見一張嚴肅的俊臉,正是她們家的郡王。
四個丫鬟呆了呆,剛反應過來欲行禮,卻被紀宣一個眼神給遣出了房。
屋裏安靜了,紀宣站走到內室門口,隔着一道綢幕,斟酌着要對她說些什麽。站了好一瞬,他才進去。
他的腳步邁得輕緩,紀愉的腦袋蒙在衾被中,只當又是雪泱她們中的誰過來了,便有些煩躁,“我沒事,你們都不要來。”
紀宣頓足,站在床榻一丈遠處喚她,“杳杳。”
紀愉的身子陡地僵了僵,旋即從榻上翻身坐起,悶得紅紅的小臉轉過來看他,又怔又傻。
她的發髻有些淩亂,臉頰紅紅,眼睛也是紅紅的,臉頰上隐約還能瞧見點點淚痕。
紀宣心裏被什麽扯了一下,有些疼。他望着她,竟無端端顯出幾分無措,大掌捏了捏,遂走近兩步,“杳杳,方才……是我不好。”
紀愉驚異地望着他,粉唇翕了翕,沒有說出話來。
她的心情有些複雜,準确地說,是激動——
哥哥竟然跑來跟她道歉?!哦,是在做夢嗎?
紀宣微微垂眸,視線凝在地上,頗有些心虛地解釋,“其實那些東西……我、我是替你收着。”
“為什麽?”紀愉從激動中回過神,想起那一屜的舊物,終于忍不住好奇,弱聲開口,“那些都是我不要的。”
“那些……”紀宣薄唇抿了一下,擡眸望住她,“那些都很有紀念價值,你目下還小,還不懂,等過了很多年,你再看那些舊物,就會覺得很有趣,”頓了頓,他繼續睜眼說瞎話,“我原是要等到你長大以後再還給你,是要……給你一個驚喜的。”
紀愉聞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樣啊,”轉瞬想到什麽,又有些疑惑,“可是那個簿子不是我的呀,那個是什麽?”
紀宣心頭一跳,目光微不可察地變了一變。
“那不是你的,是我公務上的簿子,一時不察,放錯了。”他徐緩地告訴她,見她情緒如常,心中安下,遂平聲問道,“你方才哭了,是氣我嗎?”
“不是,”紀愉果斷搖頭,起身下榻,兩步跑過來,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我是氣自己,是我不該亂動哥哥的東西,你生氣是應該的,只是我那時很好奇,就沒忍住,沒想到原來是你幫我收着那些……”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目,很快又擡起,笑容真摯,“哥哥,你對我真好。”
紀宣一瞬間覺得自己實在可恥。
他是這麽龌龊的人,竟能輕易得了她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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