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
“……我不能回來嗎?”白繼勞站在門口問。
張潭表情十分不自在:“沒,我不是這個意思。”
白繼勞看着那女人,麻木地換鞋,走過去。
“這是我室友。”張潭對女人說。
“噢,”女人很有涵養地站起來,沖白繼勞淡淡一笑:“你好呀。”
白繼勞聞到一陣花香,好像是小時候他家門口的茉莉。
“你……”這時候該說什麽?
白繼勞看向張潭,張潭的臉色十分難看:“我和我姐說會兒話,打擾你了。”
“……不打擾,”白繼勞同手同腳地走向卧室,即将推門進去的時候忍不住扭頭,看着那女人問:“你和張潭是什麽關系?”
女人頭一偏,似笑非笑:“我是他姐姐。”
“嗯……那你們聊。”白繼勞疲憊地說。
而就在白繼勞的手剛剛覆上門把的時候——
那女人說了一句上海話。
語調輕揚,聲音軟軟的,白繼勞聽不懂。
然後,他聽見張潭回答道:“他做飯挺好吃的。”
(二)
白繼勞關上門在屋裏坐着,自然是睡不着的。
張潭剛剛說“我和我姐說會兒話”,那一聲“姐”那麽自然。
可他和她,又真的……不像。
白繼勞忍不住把耳朵貼在門縫上,入耳卻都是上海話——張潭那句“他做飯挺好吃的”像是專門說給白繼勞聽的。
她問了什麽他要這樣回答?
張潭說,這是我室友。
女人問,怎麽還找了個室友?
還是,怎麽和他作室友?
又或者,你這室友怎麽樣?
……很多問題,都能以一句“他做飯挺好吃的”回答。
從這短短七個字,無法推斷出她問了什麽。
像一只箭射出去,但并沒有目标。
像白繼勞空落落地趴在門縫上,聽不懂他們說的話。
白繼勞在地上坐了一會兒,放棄了。
門外兩人語速很快,你一句我一句聊得歡暢。白繼勞睡不着,又不想出去,困獸般在屋裏打轉。
轉到第六圈還是第七圈的時候,他腳步一頓。
在張潭的枕邊,有一只煙盒。
白繼勞不抽煙——他初中的時候跟着同學試過,嗆得難受;而且抽煙還挺花錢的——有那個錢不如拿去買王者榮耀的皮膚呢。
但這一刻,白繼勞幾乎是想也不想地,伸手攥住了那只煙盒。
他太需要做點什麽了。
抽第三支煙的時候白繼勞還是有點兒緩不過來,嗆,咳嗽。
到了第五支就适應了,他不知道這是什麽煙——煙盒上寫着日文——但味道淡淡的,很好聞。
讓他想起老家燒麥稭稈的味道。煙熏火燎,同時又帶着深深的冷冽,這味道和他的童年融為一體。
白繼勞看着窗外,對面樓的燈全黑了,沈陽的夜晚沒有星星。
已經三點過了——幸好,煙盒裏的煙足夠多。
後來,煙全部抽完了,窗臺上,白繼勞按了一排煙頭。
五點一刻,張潭推門進來。
“你——還沒睡?”張潭有點錯愕地看着白繼勞。
“……不太困。”白繼勞站在窗前,轉過身來看着張潭說。
女人也走了過來,站在屋門口,眼睛細細的,向上挑。
“打擾你休息了吧?不好意——咳。”她咳了咳。
白繼勞知道這是他抽了整整一盒煙的結果,滿屋子煙味兒,開了窗戶也沒能散幹淨。
“你那酒店太遠,先在我這裏睡一會兒吧,”張潭說着,從衣櫃裏取出床單和空調被:“書房還有張單人床。”
“行啊,我也困了。”
張潭和女人離開房間,去了書房。
沒一會兒,張潭回來了。
“你發什麽瘋?”一進屋,張潭便關上門,壓低聲音質問白繼勞。
“我怎麽了?”白繼勞抽煙抽多了,嗓子是啞的。
“……我不是讓你先在外面的酒店住一下麽?你就這麽回來了,大半夜的——你讓她怎麽想?”
“怎麽想,”白繼勞坐在床上,雙手在背後握成拳:“你想過我怎麽想嗎?我為什麽突然就不能回家了?憑什麽?”
“你——”張潭擰着眉,雙眼發紅:“你是神經病嗎?我就是讓你躲一下我家裏人——嘶!”
白繼勞竟然一拳揮了上去!
張潭被他打得一個趔趄,肩膀狠狠撞在牆上,發出一聲悶響。
下一秒,張潭瞪圓了雙眼,一把抓住白繼勞的領子。他個子高,力氣大,而白繼勞又瘦,輕松得簡直如拎小雞崽一般。
張潭的拳頭已經高高舉起——
又重重放下了。
白繼勞哭了。
他眼圈紅紅的,大顆大顆的淚珠不斷從雙眼中滾落。
張潭松開白繼勞的領子,後退了一步。
“你滾吧,這房子是我租的,什麽時候成了你的家——白繼勞,你滾吧。”
(三)
白繼勞走了。
張潭獨自坐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天一點點由暗變明。
他不知道白繼勞為什麽會發這麽大的火,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哭。
他們斷斷續續吵過很多架,吵架時,白繼勞總是瞪着他那雙圓溜溜的眼睛,梗着脖子,一副大義凜然的表情,硬氣得很。
我說什麽了?我說,你是不是神經病……
然後白繼勞就一拳揮上來,哭了。跟他被打了似的。
張潭不知道事情為什麽會變成現在的樣子。
和張滅明聊了好幾個小時,然後又和白繼勞吵架,再幹坐三個小時——張潭後腦勺一陣一陣的抽痛。
“張潭。”書房傳出張滅明的聲音。
“啊,”張潭捏捏眉心,走到門口敲了下門:“能進來麽?”
張滅明:“能。”
她正拿着塊兒小鏡子補妝,見了張潭,問:“你和那個男孩兒是一對吧?”
張潭:“……”
張滅明收起鏡子,笑得意味深長:“姐姐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呢。”
張潭還錯愕着:“你——怎麽看出來的?”
“我猜猜,他就是小白,對不對?”張滅明輕輕撥弄了一下側頰的長發:“我有看你的直播。”
“你?”張潭不可置信地看着張滅明:“你看得懂?”
“怎麽看不懂呀,我還玩王者榮耀呢。”張滅明笑着回答。
張潭:“……”
“你們吵架了?我沒怎麽睡着。”張滅明問。
“……你別問了。”張潭嘆了口氣,疲憊地搖搖頭。
“不想說算了,”張滅明拎起包:“想說的時候可以找我說,我回酒店了,明天的飛機。”
“明天就走?不回上海待幾天?”
“待什麽啊,導師天天催。”
“好吧,”張潭抓起手機和錢包:“那你今天想在市區逛逛嗎?”
“不了,我只想睡覺。”
“……行,送你回酒店。”
(四)
從昨天上午接到張滅明“我大概下午一點到沈陽”的短信,到現在,過去了不到24的小時。
剛接到短信時張潭整個人都是懵的,張滅明平時極少和他聯系,不,應該說,從小到大,他和張滅明之間的關系都是不鹹不淡。
張滅明來沈陽找他?
張潭甚至以為張滅明是來沈陽旅游,順便看他一眼——他是她弟弟,同父異母的。
然而張滅明見了他的第一句話就是:“你這次可以啊,張老師氣得都沖我發火了。”
第二句話:“我來看看你過得怎麽樣,學習學習經驗。”
張滅明是張潭同父異母的姐姐,當年張教授在張滅明5歲的時候出軌梁老師,并且和梁老師有了張潭。五年後,張教授和原配妻子離婚,和梁老師再婚。
按理說張滅明和梁講師、張潭應該水火不容,但事實是張教授治家有方——又或者高知如張教授和梁老師總有辦法維持表面上的體面——總之,張家一派融洽景象,夫妻舉案齊眉,後母和繼女互敬互愛。
張潭沒和張滅明聊過天,盡管他念的初中高中都是張滅明念過的。他對張滅明的印象只有一個:優秀。
張滅明是真優秀,高二參加高考考上了浙大。此外,她還會彈鋼琴,民族舞。好像還拿過一個什麽全國攝影大賽一等獎……本科畢業,張滅明東渡日本,去東京大學讀研、讀博。
優秀吧。
從小學開始,張潭對張滅明就是一種仰視的狀态,梁老師總是對他說,你看看張滅明,張潭,好好學習,不要丢媽媽的臉……你看看張滅明,張潭,好好學大提琴,不要丢媽媽的臉……
張潭明白,梁老師也挺不容易,畢竟她是別人口中的“小三上位”,她在婚姻上戰勝了張教授的原配,便更不能在對後代的培養上落後。所謂不蒸饅頭争口氣,高知都是很有骨氣的。
但理解是理解,實施起來難度還是很大——張滅明實在太優秀了。
張潭的童年和青春期都在追趕張滅明的腳步中度過,可惜他只能将将看到點兒張滅明一路遠去的影子。梁老師恨鐵不成鋼,張潭也過得煎熬。
張潭一直記得高一上學期的那次月考,他因為重感冒考了年級34名,梁老師把他單獨叫到書房,掩面而泣。那樣子真是太痛心了。
可我有什麽辦法,我已經很努力了,趕不上她,可我有什麽辦法。
張潭上大學的時候張滅明已經去東大了,之後張潭休學,退學,張滅明沒聯系過他,他也沒聯系過張滅明。只是休學那年的除夕,他家冷清的飯桌上,張滅明對張潭休學的消息淡淡“哦”了一聲作為回應。那時張滅明身穿純黑羽絨服,黑直長發,厚厚的眼鏡,不施粉黛,仍舊是張潭記憶裏那副乖巧而優秀的樣子。
所以他做夢也想不到,昨天晚上,張滅明會微微笑着對他說:“張潭,我真是羨慕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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