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見光死

傅觀寧在原地站了整整五分鐘。

熱成烙鐵的一顆心,受了兜頭的一潑冰水,嗤嗤作響,在他耳邊。

回過神來,他苦澀地一笑。

他不是不知道溫凜心頭有白月光,只是僥幸地以為對方已經有了放下的想法,才會和他結婚。今夜的幸福美滿,是溫凜用錦簇花團與輝煌燈火精心包裹起的謊言,一如他在臺上編造出的每一句話,完美,觸動人心,讓人信以為真。

傅觀寧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去洗的澡,又是怎麽上的床。他沒有流淚,只是睡不着,大睜着一雙眼睛躺在床上,躲在被子底下摩挲着手指上的鑽戒。

他後悔提前吃了那麽多解酒糖,如果他沒吃,或許一早便睡着了,那樣他便不必聽那幾句戳心戳肺的話。

雖然該來的遲早要來,但他至少不必在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去面對,他還可以多快樂一會兒。

飽滿的鑽石摩擦得指尖生疼,他仍然不知疼痛地一遍遍摸着。

待到鑽石快被他摸成一塊鵝卵石的時候,他終于睡着了。

床頭木質電子鐘顯示“10:16”的時候,傅觀寧醒了。

頭腦木木地坐起身,他看到被子上的玫瑰掉了好幾瓣在地毯上,剩下的全滑向了空着的另半張床。陽光從薄紗窗簾的每一個隙孔中透進來,暖光下的玫瑰花瓣深紅中帶黃,像白色皮膚上的細小傷口中滲出的血。

傅觀寧扶了一下額頭,下床将花瓣一片不落的拾起,撒進抽水馬桶中沖走了。

洗漱完畢,他回到卧室,掀開窗簾的一角朝外看。

外頭秋高氣爽,陽光明媚。

放下窗簾,傅觀寧折回盥洗室,像往常一樣,給自己塗了層輕薄的防曬。

盥洗室的鏡子映she出的一身瓷白無瑕的皮膚,巴掌大的面孔和纖細的脖頸塗過防曬之後,那皮膚越發近似瓷人,走出去不知多少女孩子豔羨,傅觀寧看了,卻微微蹙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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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凜喜歡的不是這種面孔。他喜歡那種健康的、有光澤的蜜色皮膚,最好頰上有酒窩,笑起來又深又甜,就像司遠那樣。

司遠就是溫凜“喜歡的人”。

認識溫凜不久後,傅觀寧就認識了同樣是校園知名人物的司遠。在學校流出的傳聞八卦裏,司遠個性爽朗坦率,綜合能力與溫凜不分伯仲,樣貌也帥氣迷人……跟自己相比,天差地別。

不欲再看自己蒼白的臉,傅觀寧打開鏡櫃,從裏面拿出一只小藥瓶,嘆了口氣。

藥瓶裏裝的,是治療光敏性皮膚病的藥片。為着這個“見光死”的病症,傅觀寧從小只在陰雨天和晚上出門,如果有事非出門不可,他就要做一套全副武裝:抹一層厚厚的防曬,打一頂黑膠遮陽傘,再戴一副墨鏡,最後添一輛專車接送。

上學的時候,他鮮少參加室外活動。等到了上班的年紀,家裏人給他安排了公司裏一處閑職,大部分工作待在家裏就能完成,只要他樂意,一周出門一兩趟就夠——完全是當代社畜最羨慕的工作生活。

同時也意味着,他終其一生,都無法變成溫凜喜歡的樣子。

傅觀寧低頭看向自己的婚戒,頂端的藍鑽用了玫瑰型切割,純淨有餘,火彩不足,像一只眸光黯淡的眼睛,寂寥地與他對視。

他回到房間,從還未歸置妥當的行李中找出一塊擦鑽布,打開臺燈,迎着光輕輕擦拭起手上的戒指。

鑽石在燈光下變得透亮,折射出的光芒有些晃眼,傅觀寧眨了眨泛酸的眼睛,吸吸鼻子,把戒指重新戴到無名指上。

但是真正和他結婚的是我,不是別人,至少,我對他而言,也不算一個很差的選擇吧?

我學歷性格長相也很好的,平時帶出去不丢人,待在家可以幫忙料理家事,以後還能邊工作邊帶孩子,最後兩點司遠肯定沒法比,一來他是标準的事業型男人,二來他并不愛溫凜,要不然他們認識那麽多年,早該在一起了。

……對,至少在愛這方面,他能完完全全地贏過司遠。他現在需要的只是時間。日子久了,溫凜總會知道自己的好,還有自己那份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愛。

傅觀寧做了個深呼吸,給眼睛滴了點去紅血絲的眼藥水,裝作什麽事也沒發生地下樓去吃早午餐。

溫凜去公司上班,此時并不在家,他只看到了留守的管家和保姆。

“先生幾點出門的?”他問管家徐伯。

“七點半。”徐伯笑笑,“孫少爺向來起得早。”

傅觀寧點頭,默默記住了這個時間:“那回來通常是什麽時候呢?”

“這就不一定了,孫少爺他時不時會加班。”

“知道了,謝謝您。”

吃完飯,傅觀寧寫了一份食物清單給管家,轉身上樓,打開電腦投入了工作。

晚間,傅觀寧披着毯子,正襟危坐于客廳沙發上看外國小說。他這一坐就跟生了根一般,三個小時也沒挪開一步,只是兩只眼睛并非只關注着書,時不時要擡起來看向玄關處。

也盯過手機裏那串電話號碼,不過終究是沒撥出去。

照理來說,新婚第二天,該回家的啊。

他沒等到溫凜,管家徐伯倒是先一步來了:“孫少爺今天剛升任,事務多,只怕回得晚些,您累了可以

先去客房歇歇,等他回家,我再來喊您。”

傅觀寧對徐伯笑了笑:“沒事的,我不累。他晚上有吃夜宵的習慣嗎?”

徐伯眼角的皺紋也舒展開來:“一般不會吃。您餓了嗎?需要廚房做些什麽?”

傅觀寧搖搖頭:“我不餓,勞煩您拿一套玻璃茶具來。”

嶄新的茶具拿來了,他将自己婚前買的一系列花果茶拿來,配好放進茶濾筒,再将之放進茶壺中加水。

溫凜于半小時後邁進了家門。

迎接他的是一股暖風,風中浸透了濃郁的花茶香氣,客廳的光線很暗,只亮着一盞銀色的落地燈,燈下沙發上坐着傅觀寧,傅觀寧面前有只玻璃茶壺,正放在一截圓圓的白色蠟燭上炙烤着,透過水汽能看見內中浮動的泡泡。

傅觀寧合上書,把身上軟綿綿的毯子放到一邊:“回來了?”

溫凜神色淡淡的嗯了一聲,混着一點鼻音。

“喝一杯嗎?如意波斯混合蘋果玫瑰,”傅觀寧向他介紹,“暖胃助眠,還能加速感冒康複。”

溫凜的目光從茶壺掃到他膝蓋上那本《哈紮爾辭典》,嘴角模板化地微微翹起:“謝謝,我就不用了。”

徐伯在一旁接過溫凜的公文包,跟着主人朝樓上走,上樓梯前看了傅觀寧一眼。

傅觀寧拿起玻璃茶壺倒出一杯濃郁的茶湯,然後用滅燭罩蓋上了那顆豆子大小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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