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吉安幫着颙衍把雜物放到桌上。說也微妙,颙衍明明是新生,照理說這種迎新宿迎,新生應該是傻傻地給學長姐當呆子整才對。
但颙衍不但事前就自告奮勇幫忙,制作道具什麽的不說,還特別提前過來和學長一塊場勘,吉安早覺得事情不單純。
他看颙衍一到夜教會場,就開始東張西望,一下子走到這棵樹下,一下子又蹲在那顆石頭前。
吉安看他拿了支毛筆一類的事物,謹慎地在他們紮營前的樹幹上畫了個符,遠看上去筆劃繁複,像吉安去博物館看古物上會出現的文字。
而且颙衍還不只劃一個地方,他沉默地在樹林和營區之間穿梭。後山有個合宿專用的木屋,用低廉的價格就能夠借得到,那個木屋也頗有歷史,據說他們教大歷界不少新生都是在這裏辦迎新活動。
颙衍在木屋的幾個橫梁、門和窗,甚至屋外廣場學長姐停摩托車的地方都寫了類似的鬼畫符。說也神奇,颙衍把符咒寫上去時還是黑色,但筆尖提離時,那些墨跡卻像水滴入大海一般消失無蹤,像在變魔術一般,看得吉安啧啧稱奇。
吉安站在他身後,颙衍在忙這些事情時,總是帶着一種安靜而肅穆的神情,就像當初吉安在腳踏車道上看到颙衍焚香祭拜時一樣。
這人雖然刻意留了胡子、留長頭發,把自己弄得乍看之下像個流浪漢,但骨子裏某個部分還是沒有變化。
「你在做什麽?」雖然知道不該打斷,但吉安還是忍不住問了。
颙衍似乎已經很習慣吉安沒事就跟在他後面這件事了,他沒有回頭,只是專注在眼前的作業上,「這是地基結符,用來和地神交通,讓這裏的地神能夠保護這塊地和這上頭的人。這一帶似乎沒有土地神,城隍管轄的範圍又太廣,只能從地基下手。」
「土地神?」吉安眨了眨眼。
「嗯,就是福德正神,你不知道嗎?」
吉安當然知道土地公,他那個迷信的雙親每年到了土地公生日,都會拉着他的耳朵到附近的廟裏拜拜。還會把他身上的護身符拿下來,交給廟裏的人過香加持。
話說回來,吉安低頭看了下自己胸前的護符。
當年替他制作這個護身符的人,好像就是某個土地公廟裏的人。但對吉安來講,他是從來不信那些的人,媽祖廟也好觀音廟也好土地廟也好,對他來講都是差不多的東西。
「地神和土地公不一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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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安忍不住問。他看颙衍似乎布置妥當,退了一步站到營區的門前。
「不一樣,地神是土地或建築物形成時,自然而然出現在當地的神靈,像是山神那樣,比較類似妖神。但土地神不同,土地神又稱為福德正神,通常由一地福德深厚之人擔任,也不見得永遠都在同一個地方任職,簡單來講,就是任務型的存在。」
颙衍的話讓吉安聽得昏頭轉向,而且平常這人跟他聊起天來沒幾句話,提起土地公的話題,竟然可以不厭其煩地跟他說明這麽多。
「呃,意思是土地公是像老天爺的員工一樣,去應征面試就可以當?」
「也不是任何人都能當,我說過了,除了福德深厚之外,能力也很重要。一個地方要是氣場不幹淨,有妖異之物作祟,第一個找上的都是福德正神。也因此土地神一個不小心,很容易被妖異之物所惑……甚至殺害。」
吉安怔了下,因為颙衍在提到「殺害」時,語氣略為沉了一下。
「那你呢?你可以當土地神嗎?」吉安又問颙衍。颙衍頓了一下
他似乎不願再多說什麽,吉安看他嗫破指尖,指尖沁出鮮血,颙衍便用自己的血在他們住宿的門上劃了些什麽。那些血字也像颙衍的毛筆字一樣,甫完成便消失無蹤,但吉安這回卻明顯感覺到周遭氣場的變異,眼前的門扉竟變得有點模糊。
「你別靠過來。」
颙衍似乎注意到他的不适,他從西裝外套裏拿了繃帶一類的事物,迅速地纏住食指傷口。這人連來迎新宿營都穿着他那件西裝外套,吉安決定有天一定要找機會偷看這位茅山多拉A夢在西裝外套內側放了多少東西。
他擋在門上的護符前,扳過吉安的肩頭,阻止他去碰觸那個圖騰,「我在哪裏下了結符,你剛才都看見了,千萬不要伸手去碰,明白嗎?」
吉安想問「為什麽」,但颙衍神色嚴肅,他還是第一次見颙衍用這種表情跟他說話,只得把滿腔疑問吞了下去。
颙衍也沒給他多問的機會,吉安看他食指中指捏訣,又改訣為指,在胸前比劃了一連串複雜難解的手勢,那種令他感到異樣的氣場變得更加明顯。
「諸法相緣、常樂我淨、陰類惡緣、萬物不侵。……」吉安聽他像當初救富裏學長一樣,口中念念有詞。說也奇怪,原本從在福隆學長車上作噩夢以來,就一直隐隐作痛的腦袋,竟随着颙衍低沉帶磁性的嗓音,漸漸平複了下來。
「這是……在做什麽?驅邪嗎?」
颙衍看了吉安一眼,「說驅邪也可以說驅邪,既然要夜游,難免會沾上一些不幹淨的東西,只是預先做點防範。」
颙衍頓了下,又說。
「畢竟我在這裏,有些東西可能會被我吸引過來……從以前就是這樣,不能因為我的關系,讓其他學生陷入險境。」
颙衍說得隐晦,但吉安從中品味到一絲沉重感。确實從他和颙衍同寝開始,那間宿舍便怪事不斷,但他以為是他體質太衰的關系,從沒想過是因為颙衍。
「是說……你剛才給福隆學長看得傳單,真的是從垃圾筒裏找來的嗎?」
吉安想沖淡那氣氛,便找些話題。颙衍搖了搖頭。
「當然不是,那是騙他的,傳單是我直接跟社團學長借來的,目的是要試探福隆學長。」
吉安張大了嘴巴,「社、社團學長?」
大概是他的反應太過激烈,颙衍又瞥了他一眼。「嗯,就是那個『男體研究社』,我之前按着紙紮人那張傳單,去那間社辦問過,跟他們要了先前的社員名單。那裏的社長就問我要不要入社,他很積極,我又有求于他,想說我也沒加入別的社團,就答應他了。」
颙衍思索似地說,「不過加入之後也沒什麽特別的社團活動。社長要我下個禮拜天去他家,說是會介紹社員給我認識,算是迎新,不過他家有點偏僻,我還在考慮要不要去。你對這個社團有興趣嗎?」
吉安看着一臉淡然的颙衍,心裏在立馬加入社團和去找該位社長好好談談之間拉鋸了一陣。
但颙衍剛才話中有更令他在意的東西,他只得先放下室友的人身安危,追問道:
「騙福隆學長?為什麽要騙他?」
颙衍的表情明顯猶豫了下,「……我現在還不能說。」
吉安一呆,颙衍便輕輕嘆了口氣,「應該說,很多事我還不确定,怕誤會了人,所以不适合現在說出來。你放心,你托付給我的事情,我一定會替你辦到最後。」
吉安愣了一下,才想起「托付的事情」指的是什麽。颙衍應該是指他請颙衍保護富裏學長的事,但他以為這件事情已經落幕了,沒想到颙衍還一直記在心上。
「你讓那兩個女孩子替你做什麽?」
吉安又問,颙衍又嘆口氣。
「這個我現在也還不能說。不過女子屬陰,在靈感或是吸引穢物的能力,通常比男子來得強。但也更容易被妖異之物侵蝕。但那個叫關山的女孩子八字很重,氣場又沖正,是最适合做調查的人選。」
吉安想問颙衍什麽時候知道關山的八字的。但想起之前他拍過所有新生的基本數據,颙衍會知道人家女孩子生辰也不足為奇。
想到新生名冊,吉安便想起一件事。營區前只有他和颙衍兩個人,他和颙衍這樣一來一往,感覺氣氛不錯,颙衍也不像之前那樣動辄将他拒之于千裏之外。
他于是脫口而出。
「……『尚融』是你的誰?」
這話一說出口,吉安馬上就後悔了。颙衍倒沒有他想象中生氣或是驚訝的反應,吉安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那是種夾雜着失望和絕望的複雜神情。
失望是對于他的,而絕望,吉安卻不确定那是對誰。
「只是一個……朋友。」
颙衍沉默良久,還是開了口。
「我沒有父母,他是我父親的舊交,從小照顧我長大,因為他年長我不少,所以就當作是我的監護人。但我已經搬離他的住處,現在和他也沒有再聯絡了。」
颙衍語氣意外地平靜,彷佛早已預備好的講稿。但吉安卻覺得那之中藏着掖着什麽,他卻解讀不出來。
「我本來不想填緊急聯絡人的,但學校叫我非填不可,也不能說謊亂填。我也知道緊急聯絡人要是不是親人,會被別人問東問西很麻煩。那時候讓你去拍新生名冊就有心裏準備了。」
颙衍吐了口長氣。吉安不知為何心裏有點慌,颙衍雖然給了他想知道的答案,但吉安感覺得到,他和這個神秘的道士室友好不容易拉近的那一點距離,又被這個問題給推得遠了。
「對、對不起。」他感到後悔,不自覺地脫口而出。颙衍卻忽然轉向他,表情有點忸怩。
「你呢?」
他問得沒頭沒腦,吉安愣了一下,「啊?」
颙衍的眼神始終沒有和他對上,「仔細想起來,從你纏上我……從我們當室友開始,我就沒有好好了解過你的事。我想聽你談談自己,吉安。」
他嗓音平靜,和第一次見到吉安時一樣,帶着一種淡淡的哀傷。吉安覺得受寵若驚,沒想到這位仙風道骨的室友,竟會主動想了解他這個凡夫俗子。
「我、我很普通,真的,我家超普通,我爸媽都是普通人,家庭也很一般,我媽只希望我平安長大,健健康康就好,也沒怎麽培養我。我、我連長相都很普通,你看就知道了,我……我沒有交過女朋友。」
吉安雜亂無章地說着,但不知為何,當他說到「我媽只希望我平安長大」時,他的室友臉上,竟流露出一副像是要哭出來的神情。
這讓吉安感到困惑。但颙衍吸了下鼻子,很快神色如常,「嗯,看得出來。會費心替你求那種護符的父母,肯定非常疼你。你有兄弟姊妹嗎?」
吉安本來想問颙衍他的護身符有何特別之處,但颙衍這樣好聲好氣地跟他說話,讓吉安整個人處于一種飄然的狀态,他腦袋發熱,只能強自鎮定。
「沒……沒有,我是獨子。」
「那只狗呢?就是那只過世的柴犬。」
吉安想颙衍怎麽會知道他的狗是柴犬,但颙衍向來神通廣大,現在就算颙衍忽然在他面前飛升成仙,他大概也不會驚訝了。
「喔,因為我是獨子。小時候……好像是我小學時候吧,有陣子我病得很嚴重,我媽後來說我被不幹淨的東西纏上,那東西又很厲害,我媽請了好幾個道士來都驅不走,那時候整天都躺在床上。我爸就抱了這只柴犬來陪我,說是替我解悶。」
吉安摸了摸頭,「雖然好像是路邊撿來的狗,但命挺硬的,活到我高三才過世,就是我準備聯考的時候。那時還挺難過的,我記得是我親手埋了他,還跟他說要是我考上大學,記得要回來看我……啊,對不起,這些事情很無聊吧。」
颙衍微微搖了下頭,「你的狗對你很好,很聽你的話。」
吉安感覺颙衍的語氣略微放松,在提到狗的時候。他受到鼓舞,又繼續說:「我、我也沒什麽特別的興趣,以前在學校也交不到什麽朋友,長這麽大唯一的朋友就只有那條狗,想想也是滿悲哀的,哈哈。」
颙衍沒有回他的話,又問:「為什麽想當老師?」
吉安怔了一下,想起那天颙衍的回答,有點不好意思地搔搔耳後。
「其實我也沒什麽特別原因,就是考上了就來念了,因為這間是獨召,又有公費,與其申請學貸,來這裏念書比較不會給家裏增加負擔。啊,還有就是這間學校離家比較遠,可以離開家。」
「離開家……?」颙衍問。
「對、對啊,就像我說的,我從小是獨生子,又因為小時候身體不好所以沒什麽朋友,以前放假就是窩在家裏,陪我爸打太極拳什麽的,沒機會出去認識什麽朋友。]這是我第一次可以離開家裏這麽遠,離開我爸媽,所以我一直很期待。」
吉安的眼神裏放出少年人的光芒。
「我在念聯考的時候就一直這麽想了,要是有機會離開家念書的話,一定要住在宿舍裏,有自己的室友,還要參加社團、參加球隊,可以的話還可以加入義工活動……」
吉安淘淘不絕地說着,沒注意到颙衍的神情。「當然如果有機會的話,也想交個女朋友……當、當然那是那時候的想法啦,比起女朋友,我更想交很多的朋友,那種就算以後出了社會、結婚生子,也可以偶爾約出來去海邊游個泳的那種朋友……」
吉安講到一半就停止了,原因是颙衍不知何時竟坐到身邊。吉安坐在停車場旁的水泥墩上,颙衍便伸出雙臂,從側邊抱住了他的臂膀。
吉安渾身僵硬,他感覺颙衍體溫微高,不像他平常認知的清冷,摟着他的雙臂竟微微發抖。他感覺颙衍把手臂收緊,緊張到連呼吸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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