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呂文佩忍着心裏恓惶無主, 一路往自己院子去。她和魏文昭住前後院, 從魏文昭書房出來,向內院走幾步繞過耳房,耳房旁兩扇小小紅漆門,進去就是她的院子。

明明只有幾步路,可呂文佩卻總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寒,幾步路走的惶惶恐恐不知深淺。

她早就給娘家去信了, 她不忿自己成為右夫人, 她不想成為平妻,那會讓她成為京城笑話。

可呂家來信對她只有諸多訓誡, 要她抓牢夫君心, 要她教導好瑞哥兒, 将來好謀得世子位。

對着這些訓誡,呂文佩只覺得惶恐無依。她也想抓牢夫君的心, 可她越想抓牢,越是難以抓住。呂文佩有感覺,以前她還能偶爾碰到夫君的心, 現在卻根本碰觸不到。

那個人就在那裏, 卻仿佛隔着千山萬水。

深一腳淺一腳, 在東珠扶持下跨過門檻, 看見三進院子那座白色照壁,呂文佩無端有些腿軟。

“夫人,夫人你怎麽了?”東珠雙手用力,使勁把直往下滑的呂文佩往上提拉。

上房正指揮人歸攏箱籠的黃奶娘, 聽見聲音提着裙子就往外跑:“小姐怎麽了?”聲音裏帶着焦急擔憂。

怎麽了?呂文佩搭着東珠胳膊,勉強支住腿。爹爹說勳貴人家,向來武學傳家,瑞哥兒必須學武,将來才有可能成為世子。

可是魏思雲已經去了滄州邵家,她的瑞哥兒還不到四歲,呂文佩只覺得渾身發冷,四周都是潮水要淹沒她。

黃氏繞過影壁跑出來,看見呂文佩煞白的巴掌臉,心就疼的直抽抽。

人人都說她家小姐命好,嫁了探花郎卻做侯夫人,可她家小姐卻跟枝頭的□□花似的,雖然一日日不曾凋零,卻慢慢失水萎縮。

“小姐好端端,這是怎麽了?”黃奶娘用力把呂文佩撈起來。

呂文佩鼻尖和眼皮兒,都是薄薄一層紅色,像冬天經雪的紅蘿蔔,黑眼珠濕漉漉望着奶娘,嘴唇顫了顫,卻說不出話來。

賢惠試過了,撒嬌試過了,刁蠻也試過了,她都累了,可魏文昭卻越來越遠,世子位也漸漸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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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色有些慘淡的紫白,張了幾次,呂文佩也說不出心底的話,只是擠出一個慘淡笑容:“老爺說,待會來院裏,說為什麽去映霞苑。”

說到映霞苑,黃氏臉上盡是殺之而後快的恨意,一邊扶着呂文佩往上房去,一邊恨恨道:

“老奴早說過都是後宅手段,偏偏小姐不信,被人騙的實實的,看出那邊厲害了吧?欲擒故縱玩了三年,硬生生拖得大公子快十二,一朝出手把老爺死死拿住。”

想想剛聽到的消息,黃奶娘那叫一個恨,一邊扶呂文佩上房前臺階,一邊道:“那麽大年齡,偏偏把老爺勾得死死的,三天兩頭往那邊跑。”

三天兩頭?呂文佩只覺得心裏越發荒涼,好像冬日荒原随地卷過一陣細冷的風。

他們新婚時,魏文昭似乎有那麽情熱過一陣,後來幾年都是一月五六日,這幾年不知什麽時候,變成一月兩三次。

東珠看呂文佩臉上顏色實在不對,忍不住提醒:“黃媽媽少說兩句吧。”

黃氏這才發現,自家小姐臉色煞白難看,想起老爺那刻薄寡恩的樣子。也是呸,當初怎麽看上這個麽冷心冷肺的東西,看看她家小姐花兒一樣的年紀,跟寡婦有多少區別。

呂文佩總算坐到梳妝臺前,她心裏亂糟糟的,似乎很多東西在腦子裏來來去去,卻什麽也抓不住,就是惶恐就是害怕。

後來呂文佩才明白,這時候的惶恐害怕,不過是女子的敏銳,讓她明白自己失去丈夫,失去依托了。

可此時此刻,呂文佩卻心頭亂糟糟,不知怎麽就抓了一句:“老爺待會要過來,穿什麽衣裳好?淺綠、杏子黃,還是水紅?”這些都是褚青娘曾經提點過得顏色,其實這幾年沒什麽用了。

黃氏恨恨說道:“小姐還信那女人的話,你看她這幾年穿的衣裳,一年四季都是藍、碧二色為主,肯定是老爺喜歡。”

“哦,那就穿綠色吧,深綠色。”呂文佩随便抓了個顏色。

東珠其實多少理解夫人心裏的害怕,也忍不住替她凄慘。

侍郎家的千金小姐,擠走人家糟糠妻,嫁了二婚男,若是這糟糠妻永不翻身也就算了,偏偏人家不但翻身,還翻得漂亮,夫婿愛重、身家巨萬、兒女成人。

那她呂文佩算什麽呢?

“夫人”東珠柔下聲音“不如穿那件雨過天青色,配白绫裙,畢竟二小姐剛殁。”呂文佩現在模樣,最适合柔弱。

……

魏文昭在浴桶裏阖眸養神,事情一件件在眼前浮過。先是朝廷上的,從太子到明王、宜王、誠王、魯王,這幾個都是成年皇子。

太子占了嫡東宮多年,急功而好色,尤其近幾年,随着幾位皇子成年,心中迫切越發弄權結黨,皇上心裏不滿久了,以前還提點,現在頗有些冷眼看的意思。

明王,看起來舒朗大方潔身自愛,皇帝也頗為寵愛。可是竟以側妃之位求娶思穎,這樣明目張膽拉攏朝中重臣,也是一步昏棋。

魏文昭算的精細,卻不知錢貴妃根本不同意兒子,求娶魏思穎,是明王無意中看見魏思穎。

那一日魏思穎從懷安回來,站在帆船頭,想着要見母親和程望煥說的高興。

明王恰巧坐轎從運河邊過,無意中從下往上看見魏思穎笑顏,舒朗且明媚,燦爛且自若。只一眼,就被明王看在了眼裏,才上門求娶。

魏文昭先入為主,以為人家看中他權勢其實是錯的。但也不能說全錯,明王知道魏思穎身份後,确實有一舉兩得的意思,不過沒成也就沒再強求。

畢竟他現在蟄伏為主。

水面紋絲不動,氤氲的熱氣在魏文昭面前袅袅飄散,全身放松的神态下,是內心極其細密的排布。

魯王人如封號憨魯莽直。宜王母家平平,母妃也僅是一個嫔位,不功不過,幾樣差事也辦得中正平和。誠王母親是賢妃,本人性情飛揚,喜好結交俠士明客。

其實只要不是太子和魯王登基,其他幾個皇子都可以。許是一個姿勢久了,魏文昭動了動,水面潑剌潑剌暈開波紋。

皇子之後是朝中勳貴關系,別看上朝都是文武吵,勳貴似乎只是擺設,實際上大虞軍權,有三分之一在勳貴手中。

勳貴百年關系錯綜複雜,在魏文昭腦中卻如同一張蛛網,然後才是文武大臣、吏部公務。

一樣樣條縷清晰後,才是內宅家事。先是青娘,月信整整二十九日未到,這幾日還神思困倦,八成是有了,但也有可能是太累和月信将至。

不管哪樣,他這幾日都不能去映霞苑。

魏文昭記得很清楚,褚青娘身體極好,從無月信不準一說,而且她每次将将有孕,都會神思困倦然後脾性不太穩。

以前為了他,青娘都會克制一二,克制不住就會撒嬌鬧癡要他哄,要他陪,只是以前他能耐心抽出的時間不多。

這次他一定好好哄好好陪,将夫妻感情重新經營起來,

想着青娘懷着孩子鬧脾氣,他耐着性子輕聲慢哄,魏文昭嘴角彎了彎,常年冷肅的五官柔和些許。

然後就是文佩,魏文昭輕輕嘆口氣,呂文佩心裏恓惶他知道,呂文佩不及青娘眼光胸襟氣度,只是纖纖弱質,他得讓她安心。

将所有事情在心中排布一邊,魏文昭敲敲桶壁,小厮立刻進來伺候。

‘嘩啦啦’裏間水聲濺亂。

不一會兒,魏文昭穿着家常衣裳出來,外間早擺好晚飯。魏文昭慢條斯理用完飯,洗漱畢,讓魏奇進來,自己去桌前寫了一張名單。

“将這名單送去映霞苑,就說本官覺得穆武侯府、誠意侯府、安北公府不錯,讓夫人優先考慮。”

魏奇看了一遍紙上名單,總共八家,和夫人圈定的五家,有三家重合。而魏文昭說的三家,都是褚青娘不想考慮的。

尤其穆武侯府是天佑帝母家,在京城一衆勳貴中舉足輕重,魏思穎要是嫁過去,貴重倒是有了,就是得被所有人眼睛盯着,那日子絕對自在不了。

不過魏奇也明白,魏文昭這份名單,與其說是讓褚青娘給女兒擇夫家,不如說是給褚青娘找點小麻煩。

畢竟想讓女兒嫁的稱心如意,就得過老爺這關不是?

那重合的三家就是餌,讓褚青娘無暇想別的,只能思量怎麽達成自己目的。

呂文佩在屋裏等啊等,等啊等,等得飯點已過,等得蠟燭高明,魏文昭才穿着家常袍子進來。

“老爺”連忙屈膝相迎。

魏文昭伸手拉起她,微笑:“怎麽手這麽冰?”順便牽着到桌邊坐下。

呂文佩很想魏文昭繼續牽着她的手,因為魏文昭的手溫熱而寬大,讓她安心,可惜桌子相隔不可能。

兩人相對而坐,魏文昭看了一眼桌上吃食:“怎麽還沒吃?”

呂文佩絞着帕子,臉上多出些難堪尴尬:“想等老爺一起來。”他們已經兩個月沒在一桌吃飯了。

魏文昭笑道:“我吃了,你吃吧。”

呂文佩看了一眼,桌上冷掉的飯菜,覺得和自己腸胃一樣冷:“沒胃口,不想吃。”

“那怎麽可以。”魏文昭轉頭吩咐“讓廚房下碗鴨腸面,稍微酸一點,就說夫人要吃,再備兩個清淡小菜。”

呂文佩心裏一熱,眼眶就有些發酸,她看着燭下魏文昭的側臉。也許是今晚燭光柔和,也許是魏文昭今日心情好,那依然俊美的側臉,竟然顯出些和往日不同的柔軟來。

她要的不多,呂文佩想,她要的真不多,就像這樣記得她的小愛好,對她溫柔一點,對她笑一笑……

魏文昭轉過頭笑了笑,許是呂文佩祈禱成真,那笑容裏真有幾分溫柔:“晚上不宜多吃,就這兩樣可好?”

淚水從呂文佩眼中滾落,魏文昭無奈的笑:“怎麽孩子似的還哭了?”

也許今夜的魏文昭太溫柔,也許只是燭光惑人,呂文佩起身走到魏文昭面前蹲下,把自己臉側着放到魏文昭膝頭。

淚水一點點往外流:“老爺,妾身不求別的,只求你多看顧,多看顧妾身母子。”

“說什麽傻話呢?”丫鬟們見色早已掩門退下,魏文昭在無人知處嘆口氣,拉起呂文佩,将她的帕子抽出來,遞給她“既然娶你回來,自然會看顧你。”

呂文佩傻傻的看着魏文昭,以為這就是一句情話。

魏文昭說:“我既會看顧你,自然要看顧她,她和你一樣是夫人,我得一碗水端平。”

魏文昭柔聲說:“你雖然年紀比她小,卻自來比她更顧大局……”

呂文佩癡了,醉了,醉在豔豔桃花中。

第二日朝陽透過淺粉色紗窗照進來,照在呂文佩殘餘春色的臉上,魏奇進來欠身伺候魏文昭。

呂文佩奇怪:“藥呢?”

魏文昭頓了頓,自若到:“以後不用喝了。”

呂文佩眨眨眼,不知怎麽覺得屋子有些發寒,那寒氣從指尖,毛孔一點點滲入皮膚、血肉:

“所以映霞苑這些日子,從沒喝過藥?”

“……是”魏文昭沒有隐瞞,說完領着魏奇走了。

淺淺的歡喜像白日青煙,像冬日蘆花,風一吹飄飄搖搖碎了散了。

呂文佩站在空蕩蕩內室,仿佛一把刀紮進心裏,心血順着刀刃,一滴一滴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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