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威遠侯府

大晟熙和二年,春日暖陽明媚,梧桐枝繁葉茂。

威遠侯府的練武場上,少年郎身穿墨色勁裝,寬肩窄腰、身姿挺拔。他反手從箭囊中抽出一支精鋼羽箭,搭上寒鐵虎頭弓,毫不費力地把弓弦拉滿,一箭疾射,正中靶心。

安得彎弓似明月,快箭拂下西飛鵬。

前人詩句精妙,卻無法比拟少年英姿。他似是不太滿意,一把抓出三支箭,彎弓疾射,紅色靶心落地。

“好!世子爺威武!”小厮歡呼雀躍。

韓凜臉上卻沒有幾分喜色,靜默地瞧了一眼被射成空洞的靶子,把手裏的虎頭弓朝小厮一扔:“沒意思。”

小厮手忙腳亂的抱住重弓,被壓得雙腿一彎,身子趔趄。心中暗道:爺您天生神力,小的可是個凡人啊!

青衣下人來報:“世子爺,精工坊送來銅活字。”

“讓他們送到我書房去吧。”韓凜擡頭瞧了瞧北方湛藍的天空,無語。

進了書房,就看到書架上碼的整整齊齊的兩排銅活字,上面的一排是五百個,去年八月進京之後做的,已放了半年有餘,并無甚用處,因着有人打掃,倒也并無半點灰塵。下面是新作的五百個,大小樣式和上一排一樣,只是上面刻着的字不一樣。

韓凜順手拿起上排一個銅活字在手心裏摩挲,靜靜看着一千個無用的字模,良久,才放下那一個已然發亮的銅字,垂眸黯然神傷,喃喃自語:“小騙子。”

“世子爺,太子殿下派人來傳話,請您和永寧侯世子去東宮用午膳,午後一同去獵場。”下人來報。

“知道了,就來。”韓凜把牆上的佩劍挂到腰上,大步出門。

迎面走來一個婦人,正是韓家二夫人孫氏。“世子,聽說你和決兒要去參加太子殿下的春獵,而且這次讓女眷參加,不如你帶錦瑟一起去吧。”

韓凜皺眉:“錦瑟?”

韓二嬸笑道:“就是你二妹木楠呀,我特意請人給她取了個新名字,這樣才像帝都的大家閨秀啊!”

韓凜無奈地望了望天:“為了結交士族,二嬸真是費心思了。把二妹妹關在屋裏學了半年的規矩,也不知有沒有被逼瘋。這狩獵是粗人的事情,想來那些士族大家閨秀是不會去的,還是算了吧。”

“不行,”韓二嬸一把拉住韓凜:“我已經打聽過了,這次王謝之家的貴女都要去,咱們家錦瑟自然要去的,你可不能嫌妹妹麻煩,一定要帶上。”

韓凜拽回自己的袖子:“二嬸,太子殿下宣我去東宮呢,二妹能不能去,還是請示了殿下再說吧。”

搬出大人物果然有用,韓二嬸馬上換了一臉讨好的笑容:“好好好,那你快去吧,別讓貴人久等了。”

威遠侯府門口的牆根下,蹲着一個穿着破爛,臉上被泥水糊的看不出五官樣貌的小乞丐。蓬松亂發擋住她的臉頰和額頭,只露出一雙靈動的大眼睛。她守在門外一個時辰了,嘴裏叼着一根草棍兒,悠閑地曬着太陽,掰着手指頭數着:這是第七撥出威遠侯府的人。

這一上午,出來的人有丫鬟、婆子,有小厮、車夫,有送菜的,有報訊的,就是沒有一個主子。

經過多方打聽,基本可以确定這就是她要找的韓家府邸,今天是一定要進去的。畢竟這裏是帝都,魚龍混雜,昨晚露宿街頭是因為初來乍到沒找到韓家就宵禁了。挨過一個晚上已然十分兇險,今晚一定要住進這大宅子才安全。

要是等到傍晚還沒有認識的人出來,就只能讓守門小厮通報了,只是自己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不知他們肯不肯通報?

百無聊賴間,她掰了兩塊草鞋上的泥巴下去,卻突然聽到大門打開的聲音。

下人們出入走的都是旁邊的側門,大門開了,應該是主子出來吧。

小乞丐騰地一下站起身來,看到了身姿英挺潇灑的錦衣少年郎,頭束銀冠,腰佩寶劍,器宇軒昂。鑲嵌寶石的劍柄映着耀目的陽光,熠熠生輝。

他大步走下臺階,飛身上馬,守門小厮們一聲恭恭敬敬的“世子爺”話音未落,他已揚鞭打馬從雲慕卿身邊過去。小厮背着沉重的虎頭弓,龇牙咧嘴的上了馬。

“表……”五年沒見,他的五官沒有太大變化,氣場卻已經完全不同。這還是她年幼時熟悉的那個玩泥巴、捉泥鳅的表哥嗎?

雲慕卿還沒來得及出聲喊他,他就打馬過去了,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小姑娘忽然之間失去了大聲喊表哥的勇氣。

韓凜感覺到一絲異樣,路邊有個人看向自己的眸光炯炯。他本不予理會,卻又覺得心裏有點別扭,便勒住馬,回頭去瞧。身後小厮沒有他那麽好的控馬能力,被沉重的虎頭弓壓倒在馬脖子上。

措不及防,四目相對。

他的眸光很冷,有些陌生,讓人害怕。雲慕卿垂下眼簾,心裏敲起了小鼓。

韓凜看清了,是一個不認識的小乞丐,眼睛很亮,臉上很髒。他嘆了口氣,解下自己的錢袋抛過去:“去買些吃的吧。”

他抛的很準,雲慕卿絲毫未動,伸手剛好接住。眼睜睜看着韓凜冷着臉轉回頭去,打馬飛奔而去。

雲慕卿摸摸自己的臉,抹下來一把泥。低頭瞧瞧自己的衣裳,唉!別怪表哥認不出,只怕親娘站在面前也認不出呀!

她拿着錢袋想主意,忽然瞧見侯府側門走出來兩個女人,貧嘴的小厮開玩笑:“宋大娘,和閨女回家呀,你家的紅薯幹甚好吃,給拿兩塊來吃呗。”

宋大娘笑道:“行,一會兒給你們帶回來。”

看來這位大娘比較好說話,人長得也慈眉善目的,不像今天清晨出去的兩個婆子那般嚴厲。那閨女看着和自己年紀身量都差不多,挺愛笑的。

雲慕卿趕忙跟了上去,見他們拐進旁邊的小巷子,來到兩扇破舊的木門前,掏出鑰匙開鎖。

“宋大娘。”雲慕卿輕柔地喚了一聲。

母女倆詫異回頭,見是一個又髒又破的小乞丐,以為他要乞讨,就說道:“你等等,我進去給你拿點吃的。”

“大娘,我不是乞丐,不要吃的。您是在韓府當差的吧?”雲慕卿沒有刻意學男人聲音。

宋大娘心直口快:“是啊,我有點侍弄花草的手藝,是後花園的花匠。小珠兒在廚房燒火,我們都是直脾氣,就直接跟你說吧,想進韓府當差不容易。難得這位侯夫人性子好,不打罵下人,給的工錢也不少,多少人擠破頭想進去呢。你呀,進不去。”

“你是個姑娘呀,那你怎麽打扮成這樣?”宋小珠好奇問道。

“我不是要進去當差,是來投親戚的。不瞞你們說,我是從常山來的。和姐姐走散了,為了安全起見,我們倆都扮作小乞丐趕路。韓府的侯夫人趙氏是我姨母,剛才表哥韓凜出門,把錢袋給我了。我不得已才打扮成這樣,若是就這麽進去,怕是姨母臉上無光,所以我想付給你們一些錢,能不能借貴舍一用,讓我洗個澡,借我一身幹淨的衣裳,再去侯府認親。”雲慕卿聲音本就好聽,身世又可憐,如此一說,宋家母女哪能不答應。

宋大娘客客氣氣地請她進門:“這麽說,您就是表小姐了,快請進吧,別嫌棄我家破舊就好,您的錢我們可不敢要。我這就去燒熱水,小珠兒,快去找一套新衣裳來。”

宋小珠吃驚地瞪圓了眼:“表小姐呀?世子爺把錢袋給您了,怎麽不帶您回家呢?”

雲慕卿笑道:“他沒認出我,看我可憐,才給我錢袋的。”

“哦,原來世子爺這麽心善呀,我在侯府燒火一個月了,見過世子爺兩次,每次他都冷着臉,挺吓人的。”

雲慕卿輕輕嘆了口氣,是啊,表哥好像變了,不知道姨母變了沒有。

宋小珠從櫃子裏拿出一套紅豔豔的裙子:“表小姐,這是我過年的新衣裳,只穿過一次就不舍得穿了,給你吧。”

“這……”雲慕卿不想穿這麽鮮亮的顏色,“這麽新的衣裳,你還是自己留着吧,半新的就行。”

宋小珠為難了:“我沒有半新的衣裳,要麽就是特別破舊的,是我嫂子穿剩給我的,要麽就是這一套新的。這還是因為去年我娘進了侯府當差,掙了錢,過年才做了這麽一身新衣裳,我都舍不得穿,表小姐,您就穿這個吧,我不要錢。侯府賞我們飯吃,我們理應為主子做事的。您就穿這一套吧,別的衣裳不在家裏,都在侯府的下人房裏呢。”

小珠兒實誠,非要給這一套,硬往雲慕卿懷裏塞,她也只能收下了。

洗完澡換上新衣出來的雲慕卿,把宋家母女倆都驚住了。

“表小姐好美呀……”小珠兒看呆了。

宋大娘回過神來,笑着上前:“是啊是啊,韓家的人本就長得周正,世子爺更是出挑,滿京城都說三大公子當以威遠侯世子為首,侯府的姑娘們倒是稍稍遜色,如今表姑娘來了,韓家的女眷也要在京中稱第一了。”

雲慕卿垂眸:“大娘千萬別這麽說,大表姐穩重,二表姐沉着,三表姐靈秀,四表妹聰慧,她們都比我強。”

宋大娘馬上明白過來,投奔韓家寄人籬下,哪能說比韓家的姑娘強呢。“是啊是啊,都是好姑娘,都是美人,表小姐,我幫您梳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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