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妖精未必都是妩媚型的。

山中有只竹妖,就不是這樣。

他風度翩翩青衣烏發,如畫的眉眼間總是溫柔和氣,淺淺地帶着三分笑意。

他是山中道長養大的,從靈識初現到修成人形,一舉一動都不由自主地學着道長的樣子。

道長在山中修行,竹妖就坐在窗外的樹上吹曲子。

道長修行被擾,幾十年來毫無長進。可他每每擡頭看向窗外,看着那妖物溫文含笑的眼睛,卻只得長嘆一聲,閉目不語。

竹妖含笑問:“道長,你為何修行。”

道長說:“凡塵多苦。”

竹妖不解:“孤獨在此苦修百年,就不苦?”

道長問:“你又為何修行?”

竹妖說:“修人形,化妖氣,去享凡塵極樂。”

道長久久不答。

竹妖心中忐忑:“道長……”

道長說:“莫去。”

竹妖終究本性妖物,學不來道長那顆無欲無求的心。

他在山中呆的煩悶,便下山來到城中,流連青樓楚館,對着凡塵極樂躍躍欲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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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返忐忑數日,忽有一人悄無聲息地貼在他身後,沉聲低語:“你為何要來此?”

竹妖心魂震顫,惶恐欲逃。

來人緊緊攬着他的腰肢,陰森魔氣悄然彌散:“凡間蝼蟻,怎麽給得了你極致歡愉?”

竹妖張口方要喚一聲“道長救我”,卻已被擄進幽深洞穴。

洞中鬼火粼粼,魔物周身纏繞着黑氣,緊緊把竹妖攏在懷中:“可本座,給得了你。”

竹妖衣衫盡碎烏發淩亂,被要得連那張溫文爾雅的皮都披不住了,雙目含淚嗚咽求饒。清俊秀雅的眼角泛起妖媚的桃花色,仿佛他天生便該如此誘人。

竹妖氣力用盡,沉沉地昏死在魔物懷中。

竹妖醒來時,卻見一片晴光大好。

山中草木蔥茏,花香馥郁。

道長白衣翩然,正端坐在樹下焚香烹茶。

竹妖長出一口氣,扶額低喃:“還好是個夢。”

他拖着疲憊不堪的身軀來到道長面前,清俊的臉上帶着三真七假的愁苦:“道長,凡塵當真是苦。”

夢中那魔物胯下巨大的雞兒日得他三魂七魄都不知道飛去了哪裏,至今仍然魂不守舍,穴中泛着些許意猶未盡的酸麻滋味。

道長眸色清冷,沉默斟茶。

竹妖喝口熱茶,五髒六腑裏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和羞意才褪去,又是一副雲淡風輕的風雅模樣:“道長,你可也曾是凡塵中人?”

道長擡眸,看向竹妖。

竹妖淺淺地笑着,眼底的笑意不多也不少,溫柔又矜貴。

一只圓滾滾的熊貓幼崽鑽進了竹妖懷裏,軟綿綿地撒嬌。

竹妖擡手,隔空取下一顆樹上的果子,修長如玉的兩根手指夾着,喂給那黑白相間的小團子吃。

道長心魂俱顫,眉心隐隐黑氣一閃而過。

他對竹妖說:“我生在青月山中,自幼随師父修身問道,從未沾染凡塵。”

竹妖玩笑道:“一次都沒有?”

道長合眸:“沒有。”

竹妖嘆息:“道長,不沾染,心中便不會有凡塵嗎?”

道長說:“是。”

竹妖說:“可我卻覺得,凡塵本就在心中。”

道長手中茶杯跌落在地,濺濕了竹妖的青衣。

竹妖看向道長清冷淡漠的臉,心中忽然翻騰起隐秘又模糊的歡喜,他說:“道長,你的凡塵可是動了?”

道長嗔怒,拂袖而去,關上門打坐苦修。

竹妖仍是笑,他抱着那只軟綿綿的小團子躍到樹上,低垂着溫柔的眉眼吹笛子。

那是他在夢裏聽到的曲子,那些青樓楚館裏的女子用輕柔纏綿的調子輕輕唱:

“君有白玉梳,绾我青絲願。

娥眉映小月,胭脂染輕雲。

紅鸾翻暖浪,軟語問是君……”

房中哐當一聲巨響。

不染凡塵的道長眉心煞氣若隐若現,壓在心底的魔性快要噴湧而出。

可樹上的妖精仍然不覺,還在笑着吹奏青樓裏聽來的淫曲,撩撥着他快要壓抑不在的欲念。

道長一聲暴喝,生生壓下體內魔物,一口鮮血噴出。

竹妖懷裏的熊貓幼崽吓得一哆嗦,撲騰着跑了。

竹妖聞到血腥味,有點慌張地來到道長房前:“道長?道長!”

道長行功運氣,魔物咆哮掙紮,兇狠地沖擊着他的心魂神魄。他喉中腥甜,壓抑着聲音厲喝一聲:“滾!”

竹妖有些委屈,站在道長門外嘆息:“道長,我錯了,我不該吹這些淫詞豔曲擾你修行。”

道長鼻子裏都是竹妖清雅誘人的香氣,他咬牙切齒地說:“知道錯了就滾遠點!”話音未落,震顫的心脈又逼出一口淤血。

竹妖聞到濃郁的血腥味,有些着急了:“道長!”

道長氣聚丹田魂鎖靈臺,五感封閉,不聞不語,專注與心魔相抗。

魔物入附骨之疽,陰測測地在他耳邊低語:“你忘得了嗎?”

道長說:“我忘不了,又能怎樣?”

一百二十年前的,青月山。

白衣的道長在山間月下,遇到了一只魅魔。

魅魔在月色中溫溫柔柔地淺笑:“道長。”

道長雙指重重擊在印堂間,厲喝一聲:“去!”

眉心黑氣遭受重擊,短暫地褪去。

竹妖狠力撞開了道長的結界,倉皇中撲進來:“道長。”

道長擡頭,那只竹妖溫熱柔軟的身體恰好裝進他懷中。道長低頭,沾血的唇角就輕輕擦過了竹妖微涼的發絲。

竹妖擦拭着道長唇角的血跡,心中愧疚不已:“道長,我以後再也不會打擾你修行了。”他自幼習慣了在道長身邊搗亂,從未想過竟會造成如此嚴重的後果。

道長閉目嘆息:“罷了。”

竹妖仍賴在他懷裏不肯走:“道長……”

妖物的呼吸總是有些涼,帶着山澗清泉濕漉漉的香氣,絲絲縷縷地往道長的鼻腔裏鑽。

道長擡手,想要撫摸他的發,手指卻懸停在半空中,不知該不該落下。

竹妖心有些愧疚,又有些委屈,他半是耍賴半是撒嬌地說:“罷了是什麽意思?”

道長說:“莫要胡鬧,你抓緊修行,天劫将至了。”

竹妖受道長點化,方現靈識,修行至今已經整整八十一年。

第一道天劫,就要到了。

竹妖自幼懶散慣了,整日裏不是在樹上吹笛子,就是在樹下招惹熊貓幼崽。

七八個黑白相間的小團子撲了他滿懷,活潑歡喜地蹭來蹭去。

竹妖愉悅地撫摸着小團子們毛絨絨的皮毛,喝着山中猴兒自釀的桃子酒,好不惬意。

天劫?

那是什麽?

毛絨絨嗎?

能撸嗎?

房中的道長運功完畢,看着樹下吃喝玩樂的竹妖,無奈地皺起眉。

竹妖向他舉杯,溫文含笑:“道長,嘗嘗今年的新酒,不醉人的。”

道長嘆了口氣,認命地開始在山中布置陣法,幫那只心大如鬥的小妖精抵擋天劫。

歷兒山裏只有竹妖這一只妖怪,也只有道長這一個人。

其他的草木生靈,要麽靈識未現,要麽死于天劫,修成人形的寥寥無幾。

竹妖知道自己惹惱了道長,這幾天都識趣地沒有再去道長門外吹笛子,跑到後山去找猴王下棋。

猴王整日沉迷釀酒,學人只學到個七八分,每每下棋時都被竹妖欺負得抓耳撓腮,回回都要輸給竹妖兩壇好酒。

竹妖一手拎着一壇酒,肩膀上還坐着一只胖嘟嘟毛絨絨的熊貓幼崽,樂颠颠地走在山谷中。

忽然,前方一道淩厲寒氣襲來。

竹妖神色一凜,把熊貓和酒輕輕放在石頭後的草地上,雙手結印警惕地握住笛子。

一個道士執劍而來,站在山頭上居高臨下地看着竹妖,眸色陰寒。

竹妖聽道長說過,無劍的道士修的是逍遙道,與天地共生,逍遙唯我,自在修行。

持劍的道士修的是善惡道,懲奸除惡,收妖降魔。

竹妖自認是個好妖,可面前的道士卻似乎已經準備要收他了。

道士拔劍,誅魔劍上金印閃爍,厲喝一聲挾着萬丈金光向竹妖籠罩而來。

竹妖苦笑,青衣拂袖,柔和妖氣化金光成細雨。

道士厲喝:“魔物,納命來!”

竹妖哭笑不得,仍是溫溫柔柔地邊擋邊退:“這位道長,我雖是妖物,卻自幼走的是仙門正道,您何苦找我的麻煩?”

道士冷笑,一雙陰戾眼瞳中竟是滔天恨意:“魔物,你還想裝模作樣到何時!”

竹妖被他惹煩了,從領口中拿出道長送他用來躲避天劫的珠子。妖力催化道力,狠狠擊向道士胸口。

道士被擊出數丈之外,胸肺受創口吐鮮血,不敢置信地看着竹妖手中的珠子:“沉……咳咳……沉心淚!”

竹妖還未來得及開口,身受重傷的道士再一次持劍向他襲來,竟是今天一定要除了他這只從不作惡的無辜小妖。

竹妖心中升起一股隐隐的暴戾,他修長如玉的手指捏住珠子,想要把這個煩人的道士直接打個魂飛魄散。

忽然,一道柔和的道氣從天而降,分開了劍拔弩張的兩人:“住手。”

道長白衣清冷,拂塵輕落,懷中抱着那只圓滾滾的熊貓崽。

吐血的道士在昏迷前,掙紮着叫了一聲:“師兄!”

竹妖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這個兇巴巴的道士,是道長的師弟。

師弟被竹妖打成了重傷,躺在道長屋裏昏迷不醒。

竹妖坐在樹上,郁悶地看着道長房間的窗戶。

那個煩人的道士還沒醒,道長就坐在床沿耐心地給師弟運功療傷。

竹妖在樹上坐了兩個時辰,連笛子都沒吹,可道長卻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竹妖心裏煩悶,又怕道長責備他傷了師弟。幹脆把道長送他的沉心淚挂在樹上,一個跑到了最深的深山裏。

深山裏陰沉沉的終日不見陽光,只有幾縷渡劫失敗的妖物冤魂偶爾在霧霾中飄過。

竹妖坐在冰冷的水邊,賭氣似的開始認真修煉準備迎接天劫。

對嘛,他是妖,哪有妖怪渡劫是靠一個道士的?

道長很抑郁,臉上的寒霜足有八丈厚:“你來這裏幹什麽?”

師弟氣血尚虛,他看着師兄冷漠的眼神,心裏發苦。師弟慘白着臉說:“師兄,師父找到替你除去心魔的辦法了。”

道長愣住。

師弟捂着胸口苦笑:“師兄,回去吧。你躲在這裏修行百餘年,道行卻不進反退。心魔再不除,你就要招來天譴了。”

道長閉目不語。

師弟急了:“師兄,你知道自己入魔之後會做出什麽嗎!”

道長沉默良久,說:“等我幫那只小竹妖渡過天劫,再回師門。”

師弟眼角的淚都要掉下來了,惡狠狠地說:“師兄,若你不慎再次入魔,第一個死的就是你那只小竹妖!”

道長說:“你在逼我。”

師弟哽咽了:“師兄……”

道長說:“罷了,今夜你留在此地,我再去加固一遍抵禦天雷的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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