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道長離開了青雲山,竹妖自己住在道長的房間裏,每天折騰道長房中的書畫和古玩。

一群熊貓幼崽疊在一起,搖搖晃晃地爬上窗戶,撲通一聲摔下來。

竹妖趕緊跑過去,把那七八只毛絨絨軟綿綿的團子撈進來,并排着放在道長的床上。

七八個黑白相間的小團子乖巧地排排坐,眨巴着小眼睛等喂食。

竹妖嘆了口氣,拎着籃子一個一個分果子吃。

小團子們歡脫地捧着自己的大果子在床上邊啃邊打滾,把道長雪白的床單染上了深淺不一的紅色汁水。

竹妖靠在窗邊打瞌睡,莫名想起那只魔物說起的長夜山。

長夜山?

竹妖只聽城中的說書人說起過長夜山。

那裏常年籠罩着赤紅月色,山中草木禽獸皆帶魔性,常常擄走山下的村民做修煉的祭品。

難道那只魔物,就來自長夜山?

竹妖捏着一只熊貓團子,在手裏晃了兩下,自言自語:“還是等道長回來問問他好了。”

軟唧唧的熊貓啃着果子,四肢并用地纏住他的手腕,蹭來蹭去地撒嬌。

竹妖低喃:“長夜山真的那麽可怕嗎?”他問完這句話,自己先笑了,“我傻了,你這麽小,更不可能去過長夜山。”

熊貓崽崽松開他的手腕,扔了果子鑽進角落一個大箱子裏。

竹妖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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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貓崽崽從箱子縫裏露出半個圓溜溜的小腦袋,手腳并用地捧起一本書。

竹妖拿起書,上面是道長清冷勁瘦的字跡“長夜妖魔鑒”。

熊貓崽崽扭着屁股要獎勵,竹妖哭笑不得,給了它一枚最大的果子。

道長是個做事一絲不茍的人,長夜山上千百種妖物,他一樣一樣細細劃分好類別,慢條斯理地寫着除妖的方法。

竹妖有點奇怪:“道長不是修的逍遙道嗎,為什麽把除妖的功夫練的這麽熟?”

小團子們已經吃飽了,一個個攤開圓滾滾的肚皮打着小呼嚕。

竹妖安靜地把書翻到最後,上面寫着“魅魔”二字。

“魅魔,生于長夜山深處潋影花中,由來不詳。擅惑人心,修道者尤甚。

誅魔之法:不知。”

青月山裏,道長泡在靜心湖裏打坐。

師父坐在湖邊,說:“劍涯,你還沒準備好徹底除去心魔。”

道長說:“只要心魔可除,徒兒願意付出一切代價。”

師父說:“好,那為師便告訴你。若想除去心魔,你只有去修行無心道。”

道長睜開雙眸:“師父!”

無情無欲,無所無求,無愛無恨,無生無死。

方為無心之道。

師父沉默了許久,才開口:“是仙是魔,你自行決斷吧。”

竹妖抱着一堆熊貓團子睡了一覺,睜開眼卻看到紅月當空,窗外一片血色。

他心中一顫,使勁揉了揉眼睛,默念:“沒事沒事,道長他給你留下誅魔咒了,那只魔物近不了你的身。”

小團子們睡的四仰八叉。

竹妖蹑手蹑腳地起身,推開窗戶。

卻看到窗外一片陌生的景色。

兩側山巒高聳入雲,山谷中生着大片不知名的野花,殷紅花蕊中隐隐漂浮着縷縷煙霧,極美極妖。

竹妖茫然地站在殷紅的月色中。

他以為自己又做夢了,可身後卻響起悉悉索索的腳步聲。

竹妖回頭,七八只熊貓幼崽正排着隊跟在他身後,眼巴巴地仰頭看着他。

不是夢,夢裏不可能有這一群軟唧唧的小東西。

可他又是在哪裏?

竹妖深吸一口氣,回頭蹲在地上,對那一群小團子說:“乖,都回屋裏睡覺覺。”

小團子們不肯睡,七手八腳地挂在了他大腿上。

竹妖無奈,只好帶着這群粘人的小家夥一起往前走。

山谷很窄,懸崖很高。

殷紅的花朵在月光下鋪開,攏着一層薄薄的霧氣。

竹妖看到遠處的山崖邊,一個削瘦的人影坐在石頭上,正吹着笛子。

是道長教他的那首長夜永晖。

清冷的曲調在殷紅的月光下幽寒徹骨,竹妖打了個哆嗦,心中莫名湧起劇烈的悲傷。

就好像……就好像前生至此,曾不複萬劫之中。

竹妖有點慌了,轉身想要走,卻發現後方已然無路,只剩滿天飛花和赤紅月色。

他低頭看着雙腿,那些圓滾滾的小團子擡頭看着他,忽然間化成了灰燼。

竹妖痛苦地跪在地上,眼角忽然有淚落下:“不……”

笛聲停了。

竹妖擡頭,山崖邊的人影也看向他,是一張森森白骨的臉,空洞的眼看着他,漆黑的眼眶中有淚落下。

猩紅夜色中,有人凄楚哭喊:“謝劍涯,我求你滾回你的青月山!”

道長站在青月山的斷崖邊,沉默着與孤月相對。

師弟站在他身後:“師兄。”

道長說:“我修此道,不過是為了……不會再傷到他。”

一百二十年前,青月山的謝劍涯修的還是善惡道,一人一劍行走名山大川,行俠仗義,降妖除魔。

那一日,他來到了魔氣彙聚的長夜山。

一只魅魔站在花海中,眉眼缱绻,盈盈如畫,輕輕地對他笑:“道長。”

剎那之間,一眼入魔。

他幾百年的苦修化為灰燼,那只魅魔成了他再也丢不下的凡塵。

凡塵離道,欲海成魔。

魅魔說:“我叫沈青衍,道長,你喜歡這個名字嗎?”

他怎會不喜歡。

他入了魔,發了瘋,在長夜山裏擁着他的心頭肉肆意纏綿。忘了師門,忘了大義,甚至忘了自己是誰。

可他的青衍,最終卻魂飛魄散在他的瘋魔之中。

道長慘然一笑。

竹妖在長夜山裏倉皇奔逃。

一具紅衣枯骨在他身後踉跄爬行,慘叫着想要抓住他的腳踝。

竹妖驚慌失措:“道長!道長我真的中邪了!道長救命!”

枯骨哭着哀鳴:“不……不……”

竹妖被枯骨抓住了腳踝,摔倒在地上。

他捂着肚子悶哼一聲,猛地睜開眼。

仍然是道長的房間,他躺在床上摟着一堆小團子睡覺。

竹妖松了口氣,擡袖擦汗。

是夢。

都是夢。

竹妖看着窗外皎潔的月色,心中仍然惶恐不安地隐隐作痛。

在月色裏平靜了一會兒情緒,竹妖起身在桌前給道長寫信:“道長,我想去長夜山看一看。”

信紙在風中化作一縷光。

竹妖坐在窗前,耳邊隐隐又響起了凄冷的笛聲。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天劫一直沒來。

道長也一直沒來。

竹妖卻發現了一件詭異的事情。

他的肚子慢慢大鼓了起來。

大的并不明顯,介于長胖了和吃撐了之間。

竹妖怪不好意思的,于是把收腰的青衣改成寬松些的款式,試圖蓋住小腹上的肉。

寫給道長的信很快有了回音,仍然是清清冷冷的兩個字:“莫去。”

竹妖有點郁悶,卻也聽話地沒有去長夜山,只是給道長寫信發牢騷,抱怨自己多日不曾找後山的猴王喝酒,着實有點郁悶。

道長回信給他:“莫要胡鬧,我近日便歸。”

寫完回信,道長深吸了一口氣。

師父說:“那只魅魔,就要修成正果了。”

道長說:“他向來疏于修行,恐怕自己擋不住九天雷劫。”

師父說:“劍涯,為師有一事困惑多年。”

道長說:“師父請問。”

師父說:“那日,你把魅魔的元神帶到歷兒山,寄放在竹上,又耗盡功力助他修行。那時為師曾以為,你心懷愧疚,已無心再與他糾纏情愛之事。”

道長沉默許久,才開口:“師父,徒兒盡力了。”

百餘年來,他總是擺出一副不可親近的冰冷模樣,對着他的青衍冷言冷語,絕不肯有半分親近。

他的青衍一天天長大,從軟趴趴的小團子長成玉樹臨風的俊美少年,總是坐在他窗前的樹上,吹着笛子對他笑。

道長低頭,看着腕上那顆沉心淚的母珠,忽然開始瘋狂思念歷兒山的月色,和他的小竹妖吹奏的那些青樓小曲。

紅鸾翻暖浪,軟語問是君……

他坐在青月山的道觀裏,念着無欲無求的無心經,腦中卻滿滿都是竹妖溫文含笑的臉。

七分清雅,三分戲谑。斯文俊秀的眉眼在不正經的曲調中也染上了幾分勾魂攝魄的豔色。

眉心黑氣隐隐而動,道長低喝一聲,擡手重重點在額前。

他的心魔,那是他的心魔。

那只魔物生于他心中的凡塵裏,凡塵不除,心魔永在。

道長說:“師父,我要修行無心道。”

師父說:“好。”

道長說:“可我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做。”

道長要去幫他的小竹妖渡過天劫。

百年前,因他入魔成瘋,失手錯殺了他的青衍。

這一次,他一定要看着青衍渡過天劫修成正果,才肯放心地去修什麽無心道。

道長在自己心裏千回百轉地想了一萬個理由,師父若是問起,他有一萬個浩然正氣的借口。

可師父卻沒有問緣由,只是說:“去吧,七日之內一定要回青月山。”

道長說:“多謝師父。”

他心裏明白,他只是想要再見青衍一眼。

或許師父也明白吧。

竹妖幾乎快要忘了天劫這回事,他被那個長夜山的夢魇纏得夜夜難眠。

夢中的紅衣骷髅不再追着他跑,只是站在很遠的地方重複垂着長夜永晖的曲子,森白骷髅的臉上,卻是讓他心痛至極的悲傷。

竹妖忍不住問:“你在哭嗎?”

紅衣的骷髅搖搖頭。

潋影花在月色中搖曳。

一個白衣負劍的道士從遠方走來,英俊的臉上是冰冷的神情,掌心漂浮着除妖降魔的金印符咒。

竹妖回頭,骷髅已經不見。

他聽到自己笑吟吟的聲音:“道長。”

白衣道長看向他,冰冷深邃的眼眸中帶着疑惑和探究。

竹妖與那個陌生又熟悉的道長對視,心中忽然湧起劇烈的酸楚和恨意,剎那間已經淚流滿面。

道長收起了手中金印,向他走來:“一只魅魔?”

竹妖不受控制地點點頭,流淚的眼睛被風吹的有些疼了。

道長冰冷的手輕輕落在他後頸上:“看到我,為何不躲?”

竹妖笑着說:“我又不做壞事,為什麽要躲?”

道長面無表情地說:“有趣,你叫什麽名字?”

溫柔微啞的聲音輕輕回蕩的朱紅的月色中:“我叫沈青衍,道長,你喜歡這個名字嗎?”

那個道長很讨厭,任由他使盡了千般魅惑人心的妖術,仍然冷着一張棺材板似的臉,唯有聽到他吹笛子的時候,才肯稍稍動一動眼神。

魅魔眼珠子一轉,吹了一首新曲子,然後笑盈盈地對道長說:“道長,我新作了一首曲子。”

道長問:“叫什麽名字?”

魅魔說:“我給它取名叫長夜,你說好不好?”

道長沉默許久,看着魅魔亮晶晶的眼睛,淡淡地說:“長夜永晖。”

魅魔輕盈的身子坐在道長膝頭,輕輕軟軟地說:“道長,我很喜歡這個名字,也很喜歡你。”

道長眼神一暗,眉心剎那間浮現一道烏黑魔氣。

他扔了手中劍,棄了誅魔咒,任由心中魔性瘋狂叫嚣着噴湧而出。

長夜山的月亮都被黑霧遮住,魅魔被困在一片漆黑中,朱紅的衣衫盡數破碎,白生生的屁股中間進了一根火熱巨物。

一夜哭叫,不見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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