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竹妖回到草廬裏,幾只熊貓幼崽正在搖搖晃晃地接力搬運水壺。
竹妖忙蹲下,把水壺接過來:“你們要把這東西運到哪裏去?”
最大的那只小團子一本正經地晃動毛絨絨的圓腦袋,小短手指着窗外的草地,用模糊不清的小奶音說:“發……發發……”
竹妖擡頭看去,草地中長出了一枝奇異的新芽。
歷兒山中草木山石都長得粗壯雄偉,從來沒有這麽嬌嫩的葉子,這麽纖細的花枝。
竹妖拿起水壺,向外走。
腳邊前前後後簇擁着六只小團子,巨湧巨湧地爬。
竹妖不敢走得太快,生怕自己不小心踩扁一只。
小團子們爬得很慢,卻一個個幹勁兒十足,累得滿頭大汗也要圍着那株嬌嫩的新芽轉圈圈。
竹妖蹲下身,水壺輕輕灑下溫柔的水霧,在新芽旁邊映出一道小小的彩虹。
小團子們開心得滿地打滾,抱着竹妖的小腿撒嬌。
竹妖苦笑,憐愛地挨個撫摸那些小腦袋。
他真的記不清了。
當年在長夜山,他被謝劍涯一劍捅得魂飛魄散,以為自己要就此消散在天地之間。
可不知為何,他卻在竹上重生。
中間發生的一切,他一概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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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道長,好像更加糊裏糊塗。
這些軟趴趴的熊貓崽子,真的是他的孩子嗎?
可是……可是……
竹妖皺起眉毛。
他是怎麽生出一群大熊貓的?
這個問題,恐怕只有正在雲游四方的青月山掌門能回答他了。
青月山,掌門師父正在喝茶曬太陽。
師弟站在師父身後,一聲不吭,眼底卻焦急得快要噴火了。
師父眯着眼睛說:“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師弟急切地說:“師父,師兄的道家精元遺落在歷兒山了!”
師父慢悠悠地說:“對啊,哪裏不對?”
師弟說:“師兄精元事關重大,應當帶回青月山好生看護滋養才是!”
師父說:“青月山裏人人都打着鬼主意,我倒覺得,劍涯的精元留在沈青衍身邊,最安全。”
竹妖的肚子一天比一天鼓,連駕雲都有些困難了,只好用低聲引誘後山的野狼,用教術法做條件,要野狼天天從歷兒山深處給他背來最好的冷泉水。
那株小小的新芽矯情得狠,如果不用後最好的冷泉水,那兩片可憐兮兮的葉子就會垂下去,幾天都不肯張一點。
這個嬌滴滴的小嫩芽,偏偏卻牽挂着竹妖懷裏六只熊貓崽子的悲歡哀樂,半點都敷衍不得。
竹妖養着這株小小的植物,不由得就會想起他化成人形之前,那個日日都用冷泉為他澆水的白衣道長。
道長澆水的時候總是清晨,晨曦的光芒逆着照過來,把道長玉樹臨風的身形籠上一層金色的光圈。
想着想着,竹妖嘴角竟溢出一抹溫柔的笑意來。
可緊接着,他就把笑憋回去,恨恨地戳了一下那個柔嫩的小葉子:“等我解決完自己的肚子,就找你把我的小團子搶回來。謝劍涯,你給我等着!”
日子一天天過去,不知在何處的道長,依然沒有半點消息
可竹妖肚子裏的孩子已經出來了。
一二三四五六七,又是一群圓滾滾的熊貓崽子。
竹妖徹底呆住了。
第一批出場的小團子們正在屋外圍着那株小小的花朵扭來扭去。最大的那只在陽光下打了個滾,忽然就變成了一個兩三歲的小朋友,呆呆地趴在草地上,頭頂上兩個毛絨絨的圓耳朵可愛地抖了抖,奶聲奶氣地叫了一聲:“爹爹!”
竹妖:“…………”
這時,飄飛的竹葉忽然幻化成一件白色的迷你道袍,包裹住了那個圓滾滾的小孩子。
竹妖愣住。
他剛生産完,體力還未恢複,只能呆呆地看着這奇怪的一幕。
被小團子們圍住的那株植物忽然綻開一朵純白的花,花心散開萬道金光,圍着畫的小團子們像下了鍋的發面團一樣一個接一個“砰砰砰”變成了人形,穿着整整齊齊的白色迷你道袍,乖乖巧巧地趴成一排:“爹親!”
竹妖:“…………”
白花散發出的金光裏,一個身形高大的道士緩緩走出來,清冷的眉眼有幾分迷惘,冷冰冰地環顧四周。
他隔着草廬的窗看到一只妖物。
青衣,披發,清俊的臉上有一層虛弱的薄汗,眼角和唇一樣泛着脫力的紅暈。
他不由自主地走到門口,面無表情地與那妖物對視。
妖物紅潤的唇顫抖幾下,眼中竟有淚花:“謝劍涯!”
他皺眉:“我叫謝劍涯?”
竹妖呆住。
難……難道是他認錯人了?
那那眉眼,那氣韻,那個讨人厭的冷漠樣子,分明就是混賬道士謝劍涯!
一臉陌生的道士站在門口,沉默許久之後說:“既然你叫我謝劍涯,那我就是吧。”
竹妖不知該做何反應。
可道長已經走進屋裏,自然地燃起三昧真火煮開熱水,熟練地斟茶倒水:“你剛生育,該吃點滋補的東西。”
竹妖看着他白衣勝雪的高大背影,張着嘴說不出話來。
道長擡頭看了看,隔空打下一只天上的飛鳥,攏在掌心光中拔毛放血,不一會兒就支上一口大鍋煮起來。
竹妖嘴巴有點幹了,艱澀地說:“你這是幹什麽?”
道長說:“煮湯須要小火熬煮,你若是已經餓了,我摘果子給你充饑。”
竹妖看着洗手作羹湯的道長,鼻尖忽然酸楚得幾乎抑制不住要落下淚來。
他初成人型的日子,也曾纏着道長給他做人吃的東西。
好脾氣的道長受不了他糾纏,去河邊抓了魚烤給他吃。
那一天的陽光也像今日這麽暖,道長側着的臉被陽光籠上了一層暖融融的光。
如今想來,竟已恍若隔世。
竹妖閉目,低喃:“你既然不認識我,又為何要來照顧我?”
道長說:“我在花中修行之時,勞煩你照顧數月,如今理應投桃報李。”
竹妖心中一痛,低笑:“原來是為了這個……”
他恨極了道長這種一文不值的溫柔,恨不得想大吼大叫着把道長轟出去,轟得遠遠的。
可道長卻忽然抱住了他,掌心泛起溫柔的金光,把他和剛出生的孩子們一起攏在那片溫暖之中。
道長在他耳邊,有些疑惑的問:“你既然不會照顧孩子,又為什麽要生這麽多?”
竹妖想起自己兩次懷孕生子的緣由,怒氣和委屈讓他分娩後尚未恢複的身體強行提起一股力道,一巴掌把道長拍出了草廬中。
“滾!!!!!”
道長不滾,不但不滾,還在外面的草地上陪六個剛化成人形的小朋友們開始玩游戲。
竹妖滿臉淚水,不知道是怨是恨。
兩個時辰之後,道長走進來,說:“雞湯可以喝了。”
竹妖閉目靜修,充耳不聞。
道長沉默了一會兒,自顧自舀上一碗香氣撲鼻的肉湯,吹了吹之後用勺子喂到了竹妖嘴邊,面無表情地說:“喝。”
竹妖閉着眼睛說:“不喝。”
道長說:“為什麽?”
竹妖咬牙切齒:“我恨你。”
道長怔住:“為什麽?”
竹妖睜開眼睛,道長正用天真茫然的眼神看着他,好像真的是個一無所知的孩子。
道長眼底的茫然迷惑是真的,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才讓這個溫柔俊美的妖物偏偏對他這般反感。
可他很喜歡這個竹妖。
在他還未化出人形的時候,這個竹妖就常常來給他澆水,陪他聊天,給他吹笛子聽。
所以他理所應該地喜歡這個竹妖,甚至忍不住地親近他,讨好他,被一巴掌扇飛出去也不生氣。
竹妖讪讪地問:“你真的不記得了?”
道長微微皺眉:“我只記得你。”
竹妖糾結地垂着頭。
道長擡手,輕輕把竹妖額前的亂發捋到耳後,耐心地說:“你雖是仙體,可生育是大事,對你精元損傷極大。你不能不吃東西。”
竹妖不受控制地深陷在道長的溫柔裏。
總是這樣。
每次都這樣。
只要道長用這樣略帶命令的語氣照顧他,他就會不自覺地開始放下心防。
竹妖別別扭扭地說:“我不喜歡你這身衣服。”
道長擡起袖子看了看,沒覺得這件衣服有什麽不好,但還是好脾氣地問:“那你喜歡什麽樣的?”
竹妖壞心眼地說:“紅的。”
道長沉默了一會兒,問:“你認真的?”
竹妖點頭。
道長說:“等我一會兒。”
竹妖愣住。
道長走出房門,揮袖施法。
千裏竹林一瞬間全部披上了大紅綢花,浩浩蕩蕩迎風飛揚。草廬化作琉璃金瓦朱紅牆,一個大大的喜字貼在了窗扇上。連屋裏的床帳都由青簾變紅紗,垂着金流蘇和瑪瑙串。
正在地上玩的小朋友們看到這幅奇妙的景象,歡快地跳起來。
道長若有所思,信手一揮,小孩子們也紛紛換上了喜氣洋洋的紅綢衣。
竹妖呆呆地坐在床上,感覺自己這身青衣十分不自在。
門開了,道長穿着一身喜服緩緩而來,問竹妖:“好看嗎?”
竹妖呆呆地點點頭。
他從來沒想過道長穿紅衣的樣子,鮮豔奪目的紅映着棱角分明的臉,別有一番英俊逼人。
道長擡手,竹妖身上的衣服也化成了紅色,散亂的長發也被紅帶束起,露出微紅的臉頰。
竹妖下意識地向後躲了一下,小聲說:“讓你換件衣服而已,怎麽這麽大陣仗?”
道長說:“若非洞房花燭,我絕對不肯穿紅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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