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仙宗門大殿裏,掌門杜見南正在設宴待客。

“谷兄,咱們哥倆可有幾年沒見過面了。”

谷墨溫和點頭:“的确是有幾年。”

杜見南放下酒樽,一旁侍從立刻又為他斟滿。

“唉~”他忽然長嘆了一口氣,道:“這麽一說,我倒想起二十多年前,咱們幾個人一起去大關山斬妖伏魔的事……”

谷墨知道他說的是哪幾個人,一時沉默下來。

這杜掌門勾起了傷心事,繼續感懷道:“如今六個人,就只剩你我兩個了。”

說到這兒,他又惱火起來,一拍桌子道:“你說他岳清之,怎麽就那麽不是個東西?平日裏稱兄道弟,背地裏殺人不眨眼,還專挑自己的兄弟下手……若不是葉師侄聰慧,查出蛛絲馬跡,把他的賊船掀翻,接下來要死在他手裏的,會不會就是咱們倆了?”

谷墨不知怎麽回答這個假設性的問題,沉默片刻道:“岳兄他……”

“哎~”杜見南打斷他:“那個人渣你別和他稱兄道弟。”

谷墨微頓,果然改口,道:“岳清之雖然罪無可恕,但想來總有可悲可嘆之處。他從前有許多仁義之舉,哪怕是近些年,他對中洲修真盟,也是出過大力的。而且,他後來性情大變,說起來總是有些蹊跷。”

杜見南不能全盤否定谷墨的話,想了想只是說:“不管什麽蹊不蹊跷,他殺了無辜之人,就該血債血償。算了,咱們不提這個,晦氣!來來來,喝酒吃肉!葉師侄、葉師侄……”

杜見南連叫了幾聲,不見回應。

谷墨轉頭去看身旁的徒弟葉沉飛,發現他正失神地望向某一處。

順着他的目光望去,谷墨看到大殿偏門旁,一個管事打扮的仙蹤門弟子,正在低聲訓斥着一個廚房小厮。

那小厮手裏托盤裏的湯散出來大半,已經沒辦法再給客人端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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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墨見了那小厮的容貌卻是吃了一驚,轉頭看向杜見南,問道:“那孩子……?”

杜見南随着他的視線望過去,道:“哦,他就是岳清之的兒子,谷兄應該見過吧?”

谷墨道:“自然是見過的。聽聞他被掌門師侄封了修為送到你這裏來安頓……”

杜見南道:“是啊,整個修真盟都跟他們姓岳的有仇,就我這兒離得遠,岳清之還沒來得及下手。這不,崔盟主就把那小子安排給我了。”

谷墨見杜見南沒理解他的意思,于是又說道:“掌門師侄讓你安頓他,可現在這樣……”

杜見南這次有點明白他的疑惑了,解釋道:“谷兄你是奇怪我安排他進廚房做雜役了是嗎?”

谷墨點頭:“正是,那孩子是沒吃過苦的……”

杜見南拍手道:“對啊,就是因為沒吃過苦我才讓他吃點兒苦,改改身上那少爺的酸臭脾氣,明白明白做人的道理。否則,很難說他會不會步他老爹岳清之的後塵!”

杜見南說得理所應當,谷墨卻是不敢茍同。

他又轉過頭去,卻發現那孩子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了。

再看身邊的徒弟葉沉飛,也已經收回了視線,面上沒有表露出任何表情,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只是這個一向酷愛潔淨的徒弟,在去端酒樽喝酒的時候,雪白的衣袖掃過菜盤染上大片的污漬,卻毫不自知。

**

在呵斥、嫌棄和唾罵聲中,岳稀星艱難地完成了手裏的活計。

然後端着分到的半碗飯,找了個沒人的角落。

倚着欄杆慢慢滑坐下去。

肩膀處擔水磨出的紅腫還在火辣辣得疼,站了一整天的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樣。

端着飯碗的手也在發着抖,手指和掌心裏全是砍柴磨出的血泡。

沒關系!岳稀星對自己說,還撐得住。

他低下頭,看了眼自己的晚飯。

半碗米飯上鋪着幾片慘綠的菜葉。

盯着那幾片綠好半晌,他才擡起手裏的竹勺,狠狠地挖了下去。

塞進嘴裏快速地咀嚼,然後吞咽,盡量不去品嘗那青菜怪異的味道。

好不容易吞到第三勺,忽見眼前多了一雙穿着繡雲靴的腳。

岳稀星擡頭,就看到了葉沉飛。

不知是驚吓還是驚喜,嘴裏的米粒一下子走岔了道,嗆得他好一陣咳。

葉沉飛垂着的手微微動了動,卻是沒敢伸出來。

岳稀星咳了半晌方才平息。

又低頭平複了一下心情,他終于可以控制着自己站起來,捧着還沒吃完的飯,離開這個糟心的地方。

沒走出去,一側肩膀被葉沉飛伸出的手搭住,一陣鑽心似得疼。

忍不住“嘶”的一下痛吟出聲。

倒是驚地葉沉飛連忙撤了手。

但還是已經惹惱了岳稀星。

“你幹什麽!”他低聲怒吼,眼眶兒居然不争氣得紅了起來。

恨惱地撇過頭,他是真不想在葉沉飛面前這麽嬌氣,但他就是很疼。從裏到外,從身到心。

葉沉飛略顯匆忙地去袖裏的乾坤袋裏翻了兩小瓶藥出來,遞到岳稀星面前。

有些小心地說道:“藥丸一天一粒,藥膏塗在疼的地方。”

岳稀星從藥瓶一路看到葉沉飛臉上,目光涼涼的。

只是一眼,然後再次轉身,也不接藥也沒有什麽話好說。

葉沉飛不敢再碰他的身體,只拉了他的衣袖不讓他走。隐忍中夾雜着一點外洩的溫柔,輕聲道:“你聽話,別任性。”

一句安撫的話卻像是點燃炮竹的火星,将岳稀星壓抑在心底的暴怒和委屈全部點燃。

他摔了手裏的碗,一把撈起葉沉飛的胸前衣襟。

“你少他媽在這裏說風涼話。讓我聽話?我還不夠聽話嗎?廢我的修為,要我茍且地活着,把我送到仙宗門這個破地方。讓我每天沒完沒了地挑水砍柴燒火做飯,任由他們怎麽樣來恥笑我,辱罵我,惡心我,狗食一樣的飯我也咬着牙吞下去了,還想我怎麽聽話?我任性?你告訴我,我現在哪有資格任性?”

他靠近葉沉飛,唾沫橫飛,眼珠子漲紅,用幾近崩潰的語氣質問。

葉沉飛任由他抓着自己的衣服,一動不動,一雙黝黑的眼睛凝望着眼前人,其中情緒複雜難明。

岳稀星被他這種眼神盯得更加煩躁,他狠狠揮出拳,将葉沉飛打倒在地。

“我就是個天生的蠢貨!”他垂頭低語,語氣裏滿是苦澀和絕望。

然後,再不看葉沉飛一眼,他頭也不回地轉身跑開。

葉沉飛沒再起身去追,一直望着岳稀星的背影徹底消失不見,然後頹喪地躺倒在地,呆呆望着暮色初上的夜空。

不知躺了多久,直到師父谷墨出現,朝着他伸出了手。

“躺在這裏像什麽樣子?”

師父對他說道。雖是訓斥的話語,但語氣裏卻滿是憐惜。

葉沉飛就着師父的手慢慢坐起,突然開口說道:“師父,我要去找杜掌門。”

谷墨也不問他找杜見南做什麽,只是問:“你想好了?”

葉沉飛還沒回答,夜空中突然響起尖銳地警嘯聲。

谷墨臉色微變,道:“這是仙蹤門繞山結界被觸動的警示聲。是有人闖進來了嗎?過去看看。”

葉沉飛起身跟了上去,不知為何心裏頭莫名不安。

繞山結界果然被驚動。

不過不是闖進來,而是有人從仙蹤門裏闖了出去。

杜見南手裏拿着兩半沉香木,是一個奇怪的雕飾項墜。

他對谷墨和葉沉飛說道:“這是岳家那個小子留下的東西。之前見他一直戴在脖子上,現在它被剖開。我猜這裏面應該藏着個符咒,八成是岳清之留給他兒子逃命用的東西。谷兄,我太沒用了,居然連個沒有修為的毛頭小子都看不住。”

若是在平時,谷墨怎麽也得回幾句以示禮貌。現在,他只是有些擔憂地看了看葉沉飛,喃喃問道:“他這是……逃跑嗎?”

杜見南道:“就是逃跑。他八成是去跟那些伏魔谷的餘孽彙合,圖謀他日再掀風波。不行,我得趕緊把這個情況告訴崔盟主,好讓他早做防範……”

不等他拿出聯絡用的傳訊木簡,一旁葉沉飛忽然開口對他說道:“杜掌門,能把這個給我嗎?”

杜見南見他指的是手裏那兩半沉香木,便點頭遞了出去。

葉沉飛拿到手裏之後,咬破一根手指,點在那沉香木上面,然後閉目開始施法。

杜見南在旁看得驚奇。

他知道葉沉飛用的是魂追術,耗費自己魂識搜索特定敵人。

這個術法說難不難,但重點在于太容易出事。

人的魂識依靠身體本身的靈氣和束縛得以完整無缺。

若是放出去,那就等于是蝸牛把嬌嫩的身體露出保護的外殼。

危險系數自然會大大增加。

葉沉飛一點兒防護準備都沒有,就這麽貿然放出魂識去搜尋不知逃到何方的岳稀星,若是運氣不好,随便碰上個貪食魂識的幽冥獸之類的東西,那他可就遭了。

杜見南轉頭去看谷墨,那意思是問:你徒弟這是發什麽瘋?

雖然他剛才說得誇張,但據他觀察,那岳稀星就是個小小的纨绔子弟,吃不了苦,也掀不起多大風浪。

葉沉飛實在犯不上這麽拼上性命。

誰知徒弟犯蠢,師父也不太正常。

這時候谷墨也閉目施法,卻是在盡自己之能,為徒弟護上一護。

杜見南看不懂了。

正疑惑萬分,不知道這一對師徒搞什麽名堂,忽然葉沉飛有了反應。

“岳稀星不要!”

一聲驚恐失魂的喊叫,差點沒把杜見南吓地原地跳起來。

在旁護持着的谷墨手訣連連變換,撈着葉沉飛的後背猛地一拽,竟是硬生生地把葉沉飛散亂的魂識給拉了回來。

“這是怎麽了?葉師侄……”杜見南不确定地問谷墨道。

谷墨眼睛望着徒弟,裏面盛滿濃濃的憂色。

然後低聲對杜見南回答道:“岳家那孩子,去了雪域,跳入了冥淵。”

杜見南很是意外:“這……他這是去尋死了?”

谷墨眸色黯然,沒再說話。

葉沉飛閉上眼睛強行調息,壓制住胸腔內氣血地翻騰。

片刻之後,他睜開眼睛,轉頭看向谷墨道:“師父,我要去一趟西川。”

谷墨一愣,随即了然。

葉沉飛站起身朝杜見南拱手行禮,道:“杜掌門,先告辭了!”

說完,竟是不等回應,就要禦空而去。

誰知身形剛剛一動,猛地噴出了一口鮮血,一頭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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