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捉蟲)

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偶爾,良月會發現某些景色與早年見過的相似,盡管那時身在繁華的京城,而此時卻困于茹毛飲血的蠻子之中。

那時她還是良氏大小姐,名滿京城,甚為自傲。

“……西窗白,紛紛涼月,一院丁香雪。【1】——小姐,這首詞寫得真好。”阿沅念完韓青新作的詞,十分贊賞地對良月說道:“前幾日聽前廳的馬三說,韓氏有意向小姐提親,似乎正是寫這首詞的韓公子,聽聞老爺很滿意呢。”

韓青乃是世族韓氏長房嫡子,寫得一手好詞,深受閨閣女子追捧。

良月正對鏡輕點口脂,聞言一頓,繼而轉向阿沅:“怎地不早些告訴我?得告訴阿爹,這門親事絕不能應。”

“為什麽呀?”阿沅不解:“能寫出這般詩詞的公子,一定是個心思細膩的人,小姐為何不肯?”

良月絲毫不以為然:“詩詞寫得好有什麽用?我喜歡的是有英雄氣的男子,這種酸腐文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遇事一點兒也靠不住。我現在就要去見阿爹,若是韓氏上門提親,一定要推拒掉。”

“可是那種有英雄氣的男子,未必懂得疼女人呀。”阿沅自幼和良月一起長大,良月從不拿她當下人看,她與良月随意慣了,想到什麽便說什麽:“我阿娘常說,女人應當找個知冷知熱的人,韓公子的詩詞細膩婉約,想必也是個溫柔的人。”

“你呀,把男人想得太簡單。這類男子多半風流多情,嫁給這種人,有數不清的風流賬要收拾,誰耐煩日日與別的女人勾心鬥角。”良月攬鏡顧視一番嬌豔的妝容,施施然起身,便向外走去。

“興許韓公子不一樣呢?”阿沅追上去,邊走邊道。

“不一樣我也不要,我就不喜歡這樣的人。”良月任性地說。

良氏大小姐良月,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良氏是朝中新貴,良月生得美,女紅技藝精湛,待人處事亦大方得體,自她十四及笄,家中門檻都快被提親的人踏破。

但凡每年京郊踏青,年輕男女被允許聚作一處時,良月定是最受矚目的那一個。她的一颦一笑都引人注目,世族公子們為争奪她身邊的位置而明争暗鬥,甚至大打出手。

但她從未多看誰一眼,仿佛誰也不值得她一顧。盡管如此,随着她顏色愈加明豔,因她而起的争鬥仍舊愈來愈激烈。

良月自幼事事都要自己做主,親事也不例外,她若不點頭,她的父親良炎也不敢随意定下。

是以求親的人雖多,她的親事卻遲遲未曾定下來。若是換了別人,良月還不必這樣着急地去尋父親;可韓氏不同,韓氏一族家世源流悠久,比良氏清貴許多。父親遇到這種人,難保不會犯糊塗,她一輩子的事,可不能叫父親糊裏糊塗地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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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常這個時間,良炎是不待客的,今日卻巧得很,良月進了裏間,才發現父親正與一位年輕男子下棋。

男子衣着華貴,高大瘦削,膚色白,一身書卷氣。良月甫見之即對他無甚好印象,只是此時再躲出去既不合禮節,也不是她慣常的行事風格,于是她落落大方地昂起頭,等父親為彼此介紹。

本朝男女之間不似前朝那般防得厲害,只要是長輩正經介紹過,見個面說幾句話,不會被人說三道四。

相比良月的措手不及,良炎看來很是歡迎她的突然到訪。他樂呵呵地對女兒說道:“阿月啊,來來來,阿爹給你介紹一下,這是韓公子。”繼而又對韓青說道:“韓公子,這便是老夫長女。”

“見過良小姐。”韓青起身拱手作禮:“素聞良大小姐秀外慧中,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良月福了福身:“見過韓公子。公子只見皮囊,便知內秀,此等眼光實令人欽佩。難怪時下詞人衆多,閨中女子們卻獨青睐公子一人。”

韓青着意讨好她,卻遭她反言譏諷,頓時尴尬得很。

“韓公子莫怪,小女素來頑皮,愛說笑。” 良炎沒想到良月會突然發難,趕緊打圓場。他這個女兒素來無事不登三寶殿,輕易不進他的書房,但凡來了,必是有事求他:“阿月來找為父,又是為着什麽事?”

良月自不會當着韓青的面說出來。方才譏諷韓青,只是想叫阿爹知道自己不喜此人;韓氏提親之事,阿沅也是道聽途說,只要不是自己親耳聽到,就做不得真。于是她笑道:“阿爹有客人,女兒不好打擾,晚些再告訴阿爹。”

良炎也怕她再說出什麽不合時宜的話來,巴不得她早些離開,立即應了:“也罷,夜飯時再和我說。”

良月便施禮離去。韓青看着她的背影,頗有不舍,然而自己并無理由将她留下,也只能看着她離開。

良炎在一旁看着他失了魂似的模樣,面上露出為難的神色來。

用了夜飯,良炎對良月道:“你随我到書房來。”

他的表情與往常不同,平日裏良炎總是一副很好說話的樣子,今日卻嚴肅得很。良月一見他的表情,便知大約要有一場波折了。

果不其然,到得書房,良炎便開門見山地問她:“你覺得今日那位韓公子如何?”

“我不喜歡,只會寫些蒼白無力的酸腐詩文,瘦瘦弱弱的,一點男子氣概也沒有。”他問得直白,良月也答得直白:“若是阿爹想說合我與他的親事,我不同意。”

“阿月啊,韓公子可是韓氏長房嫡子,以他的身世,肯眷顧我們家已是低就了。依為父看來,他待人處事都很不錯,你要不再考慮考慮?”她的回答早在意料之中,良炎已想好了說辭。

“阿爹,我不喜歡這樣的人,身世再好也不會變成喜歡,您不用勸了。若是韓氏提親,您只管說我愚鈍,不肯答應便是。若不然,我親自去見他,告訴他我不喜歡他這種類型的人。如此一來,也省得他怪罪于父親,可好?”良月半點也不肯委屈自己:“我不求夫婿身世高貴,一生榮達,只要不辱沒阿爹就好。可這個人,一定是要我看得上的,否則一輩子對着一個不喜歡的人,日子要怎麽過?”

“你……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好親事,你竟然說這種話。你不過見了他一面,怎就知道你不會喜歡?”良炎有些生氣。這些年她挑挑揀揀,多少看着不錯的婚事都被她舍棄,卻叫旁人揀着了。看着別人家裏幸福美滿,偏他大女兒的親事還沒成,眼看小些的孩子也快及笄了,她親事不定,其他的女兒也不能談婚論嫁。過往的那些就罷了,韓氏可是五世公卿,以他良氏新貴身份,這樣的好親事上哪兒去找?

看出父親心有不悅,良月卻還是不肯讓步,活到這麽大,她就從沒退讓過。“人只見過一面,詩可讀了不少。一個人是什麽樣的性格,他的詩文裏不會一點影子也瞧不到。他的詩我就不喜歡,如今見了人,感覺也不好,現在不好,以後也不會好,還需要多相處嗎?阿爹,他家世再好,和我相處一輩子的,可還是這個人吶。”

“這次由不得你了!我已決意為你定下這門親事,你不肯也得肯。媒人不日就要上門,我會告訴你阿娘早作準備。”良炎氣惱了,終于決定強硬一次。

“即使阿爹定下親事,我也不嫁!”良月也氣着了:“若阿爹一意孤行,我會親自去登門拜訪,告訴他們這門親事不作數!”

良炎氣得不輕:“你敢如此胡鬧?!”

“阿爹可以試試女兒敢不敢!”良月與父親杠上了,絲毫也不示弱。

“從今日起,你不許出門半步!我倒要看看,你還能怎麽鬧!來人——”良炎并不只是說說而已,當真對外喊了起來。

候在門外的下人立即進來了。

良炎指着良月,對那下人喝令道:“送小姐回房去,告訴管事嬷嬷,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放她出來!”

良炎少有這麽嚴厲的時候,可這回他說到做到,自當夜始,良月就被看管了起來,不被允許踏出房門一步。

作者有話要說: 【1】 王國維《點绛唇 屏卻相思》

======深井冰的話痨======

良月這種角色真不好寫,一不小心就容易好蘇,或者太驕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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