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擿伏05

大巴車的車輪聲碾壓在泥土上, 不斷發出“咯咯”聲,束辛的身子被颠簸的左右搖晃。

不知怎麽回事,他發現自己正坐在一輛破舊的大巴車中,身邊還緊挨着一個小男孩,男孩将腦袋枕在自己的腿上,睡得酣甜。

他不禁伸出手去想撫摸一下這個圓乎乎的小腦袋,可伸手的那一剎那, 那驚訝的發現,自己的身體居然變成了一個女人!

束辛有些慌了,他急忙打量四周, 旁邊的幾個座位上亦坐着幾個正在沉睡的男人。

汽車在山路上飛奔, 路的一邊是懸崖峭壁,另一邊是一排搖搖欲墜的數棵大樹。

束辛拼命地告訴自己要冷靜下來!

又是這個夢!

過去的十幾年裏,這個場景總是不斷在夢境中出現,只是今晚格外的清晰!

也就是從那時開始, 在這個荒誕的夢裏, 他滿眼都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帶着自己回家的場景。

這是束辛對生母最後的一絲的記憶。

驀地一下坐起身, 床頭邊上的鬧鐘已經響起來。此時已經清晨7點整,距離前往研究所的約定時間還有2個小時。

束辛無力地靠在床頭,腦海裏還在回想最近頻頻做的那些怪夢。

“星星,你的臉色不是很好, 昨晚沒睡好嗎?”季涼端了一杯熱牛奶端在束辛的面前,眼中盡是擔憂。

“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最近總是夢到過去的事情, 或許是治療藥物的副作用吧。”束辛緩慢的比劃着,依舊不能從夢中完全走出。

季涼寬厚的手掌搭在了束辛的額頭上,灼熱的溫度頓時蹿進手心,“星星,你發熱了。”

比起身體上的無力感,心理上的陰霾更加讓束辛覺得心力交瘁。

束辛長籲一口氣,用手捏了捏眉心,強打起幾分精神,“我們得給李晟峰送些禮物,以表感謝吧。”

“昨晚我已經送過去了,他看上去還不錯。”

季涼的雙手搭在束辛的肩膀上,将他的身子按在了床上,又将被角向上拉了拉,繼而脫下鞋子從床的另一側鑽進了被子裏。

他将束辛單薄的脊背環在自己的懷裏,下巴抵在束辛的肩窩,“睡吧,我在身邊陪着你。”

灼熱的氣息從喉頭陣陣沖出鼻腔。束辛瞌上眼皮,腦袋裏猶如裝着一灘漿糊般,暈暈乎乎。

莫名的悲傷感驟然湧上心頭,過往支離破碎的經歷像舊時的膠片電影,一幀幀地從心底的深處冒了出來。

那時的束辛剛高考畢業,爺爺奶奶卻相繼去世。剛剛成年的他需要獨自承擔未來四年的大學費用,更加艱難的是,他與自己的父親早已斷了聯系。

一如往常,束辛在一家餐館內結束了鐘點工的工作。他拖着疲憊的身子從擁擠的地鐵中走出,再緊跟着蜂擁而上的人群換乘另一輛地鐵。

每天上下班基本上就要消耗兩個小時的時間。

臨進家前,他總會先去門口的那家生鮮店,選一些打折的蔬菜。那時候,手中每的一塊錢都恨不得要掰成兩塊花。

老城區,小閣樓,樓梯口堆滿了折疊在一起等待回收的廢紙殼。

穿着寬松連衣裙,踩着塑料脫鞋的房東太太看見束辛回來後,語重心長的說道:“束辛啊,你也知道最近清除外地人口合租房的事情哦,阿姨已經盡力保證你還可以再住一個月,可一個月後你再找不到住處,那我也就沒得法子了啊,趕緊想想辦法吧!”

束辛的手停頓了一下,頻頻彎腰道歉,用手比劃着感謝的句子:“太太,真的太感謝你了,我已經開始在上班的附近看房子了,一找到合适的住處,我立刻就搬出去!”

房東太太雖然看不太懂,但也猜的一知半解,只能嘆息着搖頭。

老房子的隔音效果并不好,束辛站在矮小的房間裏還能聽見隔壁房東的對話。

“你說說,一個不會說話的小夥子心氣還這麽高,非要來大城市證明自己,這不是明擺着自找苦吃嗎?”

“哎,你聲音小點!人家雖啞,耳朵可好着咧....。”

束辛咬着下嘴唇,肩膀向下垂了幾分。他也想回家,可是那個家多年前就早已容不下他了。

他住的屋子只有十平米,加一個勉強可以轉身的衛生間。

按照以往的慣例,他先将門窗檢查了一遍,之後開始做飯。

數着分量蒸一份剛夠一人份的米飯,再将那些不太新鮮的打折菜在鍋裏簡單的翻炒一遍。每天都是千篇一律的吃食,一點肉沫都不沾。抄菜剩下的那點油,撥拉撥拉還能再盛出來一些,留着明天繼續用。

過往不堪回首的經歷一直塵封在束辛的心底,即使埋的再深,也會在不經意地時候忽然冒出來。

束辛的雙肩在季涼的懷裏輕顫,雖然他從沒有告訴過季涼自己曾經的種種,可季将似乎在身後感受到了他當下的所思所想。

“放心,曾經的一切都過去了。我保證從此以後再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

溫暖而寬厚的手掌将束辛纖細單薄的手包在手心裏,拇指指腹輕輕摩挲束辛的手掌邊緣。

午後,在李晟峰的帶領下,季涼與束辛一同進入了伯克利醫生的研究所。接待他們的是一個和李晟峰年紀不相上下,同樣金發碧眼的英國男人。

季涼默默地将伯克利醫生的樣貌記了下來。

“你們好,我是伯克利。”

伯克利眯着眼,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着束辛。他實在想不通,眼前的這個少年竟然能讓殺人不沾血的李晟峰為他求情。

一番簡單的自我介紹後,伯克利醫生突然笑着對李晟峰說了一句,“湯姆可是極少來求我呢!”

笑容中竟然還帶着幾分親切,這讓束辛和季涼有些摸不着頭腦。

眼下,他們對這位伯克利醫生的身份還一無所知,可這人卻是此次任務的重要突破口。

一路上,伯克利一直帶着三人在研究所的外圍行走,研究所內部的安保系統做的非常嚴密,每一道通往內部的門都需要瞳孔和指紋雙重識別,裏面究竟進行的是什麽實驗,外人根本無法窺伺到。

“來吧,這裏是耳喉鼻科。”伯克利将束辛和季涼帶入了外圍的一間診斷室內,單從陳設上看,這裏基本上和普通的診室沒有太大的區別。

伯克利坐在辦公桌前,随手翻了翻束辛的資料,繼爾将它放在了手邊。

“單從你之前在曼哈頓醫院的檢查來看,我個人認為除了後天聲帶受損以外,很大一部分原因來自于你的原生家庭和童年陰影。”

伯克利十指交叉,身子向前傾了傾,“你可以和我們聊聊你的童年嗎?”

診斷室的氣氛忽然凝滞,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束辛的身上。

束辛的羽睫垂下,掩蓋住了其中複雜的眼神。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是陣陣紮在束辛心中的倒刺,不敢想,更不敢說,一觸就痛,痛到窒息。

“抱歉,我們可能需要給束辛一些時間。”季涼蹙眉凝視着束辛,他低下頭在束辛耳邊輕語,“星星,如果你沒有準備好的話,我們換個時間再來!”

束辛深吸了一口氣,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向季涼投去了堅定的眼神,“沒事,你幫我轉述給伯克利醫生聽。”

大幕從四十年前拉開。

當年正是“上山下鄉”的口號大力推行的時候,束辛的父親——束建國也不得不離開了城市。

束建國放棄了省隊裏的排球訓練,必須去面對完全陌生的鄉村環境,心裏着實懊惱。

一票人坐在搖搖晃晃的卡車上面,七拐八繞的開進山窩窩裏面。看着身邊的景象,束建國的心裏很不是滋味,這種複雜的感受是來自于對未來的迷茫與不甘。

卡車開進了一個剛剛收割完畢的農場裏,束建國跟着一起下鄉的同伴們拎着行李下了車。他們被一個衣裳上打了很多補丁,蓬頭垢面的大叔領上了一條山路。

還沒走幾步,束建國的腳上就沾滿了黃泥,但他知道現在不是自己矯情的時候,于是擡腳在山石上蹭了蹭,連忙又跟上了大部隊。

這個小隊一共六人,四個男孩,兩個女孩。

被安置進集體宿舍後,年紀相仿的幾個小夥兒開始互相詢問對方的情況,聽到束建國是打球的,其他三人頓時都來了勁。

“束建國,你沒事教教我們呗!”

束建國爽朗一笑:“成!哪天得了空,随便找倆杆子,挂上個破魚網子,我教你們打球!”

山村裏的條件艱苦異常,可束建國性子素來逆來順受,倒也覺得沒什麽。

不過,村裏的原住民見城裏來的這些娃子長得白淨,看着叫人舒服,心中卻是一萬個歡喜,時常偷偷給束建國塞幾個饅頭。

束建國以前在城裏排球隊訓練本就辛苦,連日的農活對于他來說到也算是一種訓練。幹農活的時候,束建國全當作體力訓練,時常調整幹活的節奏,仿佛就還在球場上一樣。

束建國吃的消,可其他幾個是真的吃不消了。幾天下來,同宿舍的那幾個躺在床上是動也動不了,束建國主動教他們運動後的休息方法,緩解他們的肌肉酸痛,同宿舍的幾個小夥子漸漸和束建國的關系愈來愈好。

可惜,那時的城裏人在這個窮鄉僻壤的小村莊實在太過紮眼,尤其讓村子裏那幾個不學無術的流子頗有嫉心。

小村莊裏的生活即使再好,束建國依舊心有不甘,他不願眼睜睜地看着在排球的上的天賦就這麽被埋沒。

半個月後,聽說市裏的排球隊成立了,被分到其他村裏的幾個隊員全都被召了回去,而自己依舊沒有接到任何消息。

沒有消息就意味着自沒有被選上,失落悲傷瞬間如洪水般湧上束建國的心頭。他實在不能理解,自己之前這麽多的努力難道就這麽白費了,難道自己一輩子都無緣排球了麽?

這一切被一同下鄉的梁雨看在眼裏。這天吃完飯後,梁雨故意叫住了束建國,她啥也沒問,只是對束建國說:“哥,你沒趕上好時候,但我看的出來,你是有能耐走出去的,可惜不是現在。”

“我們必須踏踏實實的在這裏過下去,那秧苗子可不得在水裏蹲個幾個月才能冒出頭麽?別多想,你還這年輕,機會多的是!”

束建國看着梁雨身上的破棉襖,心裏竟對這個白淨的小姑娘産生了憐惜與敬佩之情。

梁雨本是城裏的小學教師,為了應召下鄉的口號,自願來這裏擔起了教學任務。

梁雨的這一番話算是寬慰了束建國的心。自此之後,兩人常常出雙入對,村裏的人也在一旁起哄,希望能将這對金童玉女撮合到一起。

和梁雨相處這段日子裏,束建國開始了有了沉澱的感覺,他在梁雨那裏接觸了很多書籍,性格也開始發生變化,做事更加沉穩,一絲不茍。

之後的日子裏,束建國每天都第一個起床,精神抖擻的去田裏務農,因為他知道,每當日頭最毒的時候,梁雨一定出現在田頭,給自己端一杯茶水。

這一天,正當束建國幹活時,村子和其他村鬧起了矛盾,原因就在于村邊上的那塊地。

原本那塊地是個豬圈,可隔壁村子非說就是這個豬圈導致附近的莊稼都死了,其實明眼人都看的出這是隔壁村在無理取鬧,大家心知肚明,他們是打上化肥的主意了,但卻是有苦說不出。

束建國在得知這個消息後,當下出了個點子。

既然隔壁村說這附近太臭了,想要這個化肥,那到不如将這塊地讓出來,村子再劃一塊地出去。有了這塊地,既方便的豬圈的清理工作,又可以擴大豬圈的規模。

束建國的點子讓鄰村閉上了嘴巴。村裏人都誇贊,自從這批知青來了以後,整個村子都變得積極向上起來,再加上束建國時時組織知青們和當地的青年一起在曬麥子的空地上打排球,這個破敗落後的村子竟也有了生機。

梁雨更是将束建國的變化看在心裏,就這樣,愛情的萌芽開始在這個安靜的村莊中漸漸萌發。

可惜,好景不長。

梁雨的作風優良,被調派回了城裏,可束建國依舊沒有接到任何消息。

被調派回去後,梁雨依舊無法忘記和束建國在村子裏的那段回憶,一個月後又乘車回到了村莊,可惜,村子裏已經沒了束建國的蹤影。

不僅束建國不見了,當時一同下鄉的三個男青年全部不見蹤影。梁雨到處問附近的村民,大家皆閉口不談。

雨水淅淅瀝瀝地沿着磚瓦房的屋檐流下,站在村頭的王梁雨,衣角金線繡的富貴牡丹花已經染上了泥土,手裏握着的,是那個繡着束建國名字的荷包。

或許是這雨絲太過密集,讓梁雨已經睜不開眼,她獨自站在曾經的集體宿舍前,一直到失去了最後的意識。

當梁雨再度睜開眼的時候,她環顧四周,自己躺在一間陌生的房間裏。樸素的泥牆,簡單的木桌,房間的角落裏還漏着雨。

梁雨坐了起來,緊緊的抱住懷裏的被子。

忽然,一個慈眉善目的太太,身穿粗布衣服卻帶着和藹的笑容。

她緩緩走到梁雨的身前,慈眉善目的笑着說道:“姑娘,我在路上經過的時候看見你暈倒了,我一個老太婆沒什麽錢,就只有這碗姜湯可以給你了。”

梁雨心中一暖,急忙接過姜湯,回道:“多謝阿婆。”

不知怎的,許是姜湯太過辛辣,梁雨的眼淚一顆一顆地掉了下來。

阿婆大驚,慌忙安慰道:“姑娘,你咋得了?別傷心,阿婆不收你錢。”

梁雨抹了抹眼淚,哽咽道:“阿婆,你知道上山下鄉的那夥年輕人去了哪裏?”

阿婆搖頭,擺了擺手:“閨女,你可別提了,那群大學生攤上事了!”

“怎麽了!”梁雨大吃一驚,心中那股不好的預感再度升起。

“也不知道是哪個混蛋,半夜将一上山下鄉的小閨女給玷/污了,人被扔在了路邊。那姑娘死之前,手裏還握着一個上山下鄉的小夥子的衣襟。”

梁雨眼前一抹黑,磕磕巴巴地說道:“那個小夥子是姓束麽?”

阿婆聽見這個姓氏後,一臉震驚:“你咋知道的?”

頃刻間,梁雨仿佛被抽幹了全身的力氣,瞬時倒在了床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最後的那點希望仿佛都在一瞬間崩塌。

她知道束建國斷然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也明白村裏的那夥人早就因為束建國太過出挑而心生妒恨。可她萬萬沒有想到,那夥人的手段居然這麽陰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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