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傻狗

八月下旬,又是尋常陰天,灰雲淡淡,溫杞謙路過小區裏乘涼的鄰居,招呼也是淡淡的。

他過去,鄰居們望着他的背影會意笑笑。

這孩子眼見從小長到16歲,除了外貌和學習成績值得津津樂道,但過于沉穩,內斂了少年獨有的濃烈張揚。

哪怕溫杞謙手握戶口本與房産證,好奇的大媽大爺們也沒有和他拉鋸式的聊天。

溫杞謙簡利的步伐遠了,鄰居們才窸窸窣窣讨論起他:

“他是不是明年高考?”

“溫所和林工也不回來伺候高三?”

“領導的孩子還怎麽伺候?瞧他平日吃穿,不比咱們強?自己顧自己,還能把自己養這麽大個!”

“哎哎哎,”一個大媽降了音調,神神秘秘:“他爸媽是不是偷着在西北生了二胎,拿着本子上戶口吧?”

一個大爺搖着蒲扇,懶洋洋的:

“有啥蹊跷的?派去西北的那幾個,不都偷着生了二胎?職工樓上有個婦女43了還生呢。孩子現在都上大班了,也不藏着掖着說是侄女了。”

大媽們被提醒,想想也是,附和起來:“哎,說不定他們領導帶頭生,二胎更大!是不是二胎要弄回來,落戶口、辦學籍?”

溫杞謙沒聽見鄰居們的謠傳,卻加快了步伐。

桉城有過陰天的習俗,靠海吃海,過陰天就有炸鹹魚的,他土生土長在桉城,卻聞不慣鹹魚味。

屏息接完一個來電,溫杞謙直接跑起來。

家門口等着人了。

跑了兩步,溫杞謙覺得有點傻,不該穿條長褲子,陰天沒太陽跑起來也熱。

坐在出租車裏的盧傾傾收回野游的視線,瞥着收視鏡,問司機:“師傅,桉城8月末就冷了?”

司機動動自己半袖:“哪兒啊,跟北京溫度差不多。你剛才飛機上面不是有溫度播報嘛。”

剛才車上聊了一路,司機知道獨自打車的怪小孩從北京來。

盧傾傾指着窗戶外兩條跑着的長腿:“外面那傻狗怎麽穿長褲?”

雖看不到上半身,但灰色長褲的步伐卻是小年輕的。

沿海城市雖然風大,但不冷,穿長褲是對自己直覺的幹擾和挑釁,她用詞不怎麽客氣。

司機怕車內冷氣外瀉,只開了一條窗縫看樓棟號。

車內飄進一股濃烈的味道。

盧傾傾眼睫瞬間開屏,吸吸翹鼻頭:“什麽味兒?這麽香。”

像小餓貓覓到食。

“炸鹹魚,過陰天,北京不吃?”

“不吃,我們過陰天吃餡兒。”

“吃什麽餡兒?”

“以前的北京人管吃餃子叫吃餡兒,現在的不大這麽叫了。”盧傾傾打小跟着的保姆這麽叫,她長大了也沒改過來。

“你們北京不是把所有外地人都叫‘臭外地的’嗎?”司機突然嘲諷一句。

聽得盧傾傾心頭一驚,她沒有這種想法,但同樣感到讪讪的:“家鄉之外都叫外地,就像我到了桉城,我也是外地人。”

也沒提香的臭的,歧視沒勁透了。

司機笑了笑,善意提醒:“光顧着說話,忘了你去哪一棟來着?”

出了機場就繞路了,盧傾傾便沒計較進了小區還忘路,人生地不熟少計較多慫慫,她忙收回視線,翻出微信記錄,再次念給司機:“A-1-301.”

博雅駿苑是科研所的老家屬區了,樓體側面只标着數字,有的數字還因為風吹日曬脫落了。

所謂A棟,也是後來為了辦産證才編排的。

完全對不上號。

這邊也沒剛才一窩一窩乘涼閑聊的居民了,司機自言自語:“你早幾秒說樓棟號,咱還能問問剛才過去的小夥子。”

盧傾傾朝後視鏡一愣:“什麽小夥子?”

“就你剛才說的傻狗,穿長褲的那個。”

前面再開就是綠化牆了,到頭了,車子只好調頭。

盧傾傾這次在意起窗外了,尋找着剛才從視線裏一晃而過的灰色長褲。

早就不見了。

司機把車停在閑聊的人群那邊,沒熄火,“要不你問問這些居民?”

盧傾傾下車,走到閑聊的人群裏,不說話就先笑,抿着甜甜的梨渦:“你們好呀,大爺大媽們。”

大爺大媽們從二胎話題裏擡頭,眼中驚異,但很熱情:“你說,小姑娘。”

這女孩兒有點怪——

盧傾傾擺着光頭和花裙子:“請問A-1-301在哪裏?”

大爺大媽們交換個眼色,得,好像是正聊着的那家!

他們熱情加倍:“叫啥名?”

盧傾傾:“溫杞謙。”

還真是!

大爺大媽們眼神有點直:“你找他幹嘛?”

一聽到“溫杞謙”的名字,怎麽鄰居們這副神色?盧傾傾心頭掠過一絲疑慮······

這貨人緣不行!

不等盧傾傾探問,司機從車窗伸出腦袋喊:“打聽到了嗎?我剛接了個單,趕緊的,急着走!”

盧傾傾忙回頭加快節奏:“您知道溫杞謙具體住哪嗎?”

一個大媽拍腿:“你說A棟大家夥兒不大清楚,你說幹部樓,我們就知道!你讓司機往後倒,帶大陽臺的那一棟!訂奶箱上有單元號。”

盧傾傾匆匆半鞠躬致謝,跑上車,給司機指路。

車子拐回剛才靠綠化牆的那棟樓,盧傾傾就看到了一樓訂奶箱上面的金屬片,标着A-1.

301無非就是上三樓。

盧傾傾跟司機協商,搬行李上三樓加錢。

司機立刻打了個電話給下單的:“我就在樓下了,送完人就打給你。”

三個行李箱加一個行李袋,司機需要樓上樓下跑兩趟,叫盧傾傾給他看着車。

盧傾傾倚着後備箱,接媽媽盧祖音的電話。

盧祖音說話跟連珠炮似的:“到了嗎?見到小哥哥了嗎?我把他照片發給你了,別認錯人。”

盧傾傾剛上出租就收到溫杞謙的照片了——拍的學生證。

藍底一寸照斜在學生證的右上角,制作粗糙,覆膜有點鼓,像浸過水似的,人的面目如同水中望月,洇成一片,只有邊棱的五官線條叫人覺得······

——讓盧傾傾瞬間想起她爸常用的香水,冥府之路。

本來記不牢的香水名字,因為這個陌生人給自己的感覺,突然腦中清晰。

還有更讓盧傾傾覺得“冥”的——

盧祖音給她發的他家地址,來自一張轉發的照片,之所以和小區裏實際的樓棟對不上,是因為照片拍的是房産契□□證······

正常人誰會發自己證件照和票據給別人?

加上剛才鄰居們聽到“溫杞謙”時的神色——

“媽媽,你要是在我上飛機前發‘冥府’的照片,我直接改簽到深圳找我爸!那小子怎麽讓人有點膈應?我受不了冷冰冰的人,我又不是夜場打碟的,還負責暖場子!趁着我還沒上樓,不如我再返回機場。”

一提前夫哥和夜場,盧祖音飙起髒話:“那個老X!之前點公主陪你打游戲的事兒我還沒撕他胯呢!不靠譜的老XX的!”

盧傾傾想笑又不想把火力吸到自己頭上——

上回到深圳找爸,他沒空單獨帶孩子,領着她去夜場,開個包廂讓她自己唱歌,派個保镖鎮着,是她自己非要點公主陪她打游戲。

沒辦法,遺傳了她爸的愛熱鬧。

怪她自己在盧祖音面前說漏了嘴,盧祖音不批評女兒,說她純屬護着她爸,一定把這個屎盆子扣在前夫哥頭上。

所以這次盧傾傾出來躲躲,前夫哥是第一個被排除的選項。

盧祖音大罵前夫哥不靠譜,她自己也不想想,為躲狗仔挖拍隐婚時生的女兒,直接讓女兒飛到陌生城市寄住到朋友家,而朋友還不在,只留了一個兒子在家······

這事兒也不是靠譜的人做得出來的。

“媽媽消消氣,你把火氣傳染給我,我現在還沒見溫杞謙,已經想揍他了。”

盧祖音立刻降調溫柔:

“你到了就好,小林阿姨很溫柔的,她兒子肯定也友善,聽說學習很好,趁這個機會,你讓他熏陶熏陶,說不定高考時再逆襲一次······”

盧傾傾打斷盧祖音:“他老幾?說不定他還要跪求我教他大提琴。”

她雖上了個重點中學,成績卻一直不上不下,考不上本校高中的話只能流落到次重點就讀。

受不了重點到次重點,虛榮心作祟,中考前她當了一年發條小狗,大考成績出來擦線而過,把她脹得跟熱氣球似的,盧祖音也要拍她馬屁。

拉大提琴她也不怎麽上心,但每一任教大提琴的老師都說她是少有的天賦型選手。

那更是逮住機會就顯擺一下。完全不提所有老師對她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深惡痛絕。

今天逮住機會,盧傾傾又顯擺。自己都這麽優秀了,也輪到別人學習自己了。

盧祖音也是,娛樂圈待久了,猛吹別人時順便拉踩:“寶貝遺傳媽媽,厲害厲害,跟你那個X爹沒關系!”

盧傾傾一拱火就燒得更旺:“我這是優秀,你和我爸争着搶着說我遺傳你們。趕明兒你們優秀了,我也到處吹你們。”

完全不提自己突擊複習時的狼狽相,也不在意自己媽是翻紅的女明星,爸爸是煤二代老板。

總之,盧傾傾來自一個非常浮誇的家庭,她也意識不到自己的Bling Bling······

臨近傍晚,疊加陰天,世界籠在灰蒙蒙裏。

挂完電話,盧傾傾轉身踏上聲控燈不靈的樓梯,真有點一步步踏向冥府之路的沉浸感······

司機圖省事兒,把箱子疊在了301的門口,敲門見山的事交給她自己。

盧傾傾對着沉沉的木色防盜門,舒了長長一口氣,禮節性地叩了兩下。

門開了。

盧傾傾下意識越過了開門的人,先看到後面那人穿着的灰色長褲,呆住了。

這不剛才擦車而過的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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