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果照

傻狗不知道在接誰的電話,他聲音低低,側着臉,只露着下颌角,一只手腕垂在褲縫上,掌骨很長,節點突出。

開門的少年問盧傾傾:“你找誰?”

盧傾傾的動作比腦子快,指着打電話的傻狗,朝提問的少年回:“溫杞謙。”

聽到自己名字,溫杞謙從手機上側過臉來,望了門口的盧傾傾一眼,轉向手裏持着的電話:“放心好了,不是變态。”

······頭次見面,不管指的是不是自己,反正說着“變态”朝自己一看,盧傾傾心中一怪。

溫杞謙的唇線随着話落搭緊,只聽那頭嗚嗚咽咽一串,從聲筒裏漏出含混不清的女聲。

指認完了“溫杞謙”就是車窗外所見傻狗,盧傾傾才意識到完全出自下意識——

未見面她對溫杞謙的評價就“冥”,與打電話傻狗的側臉不謀而合——

毫無餘贅的線條繃在五官,表情平整,帶棱,讓人聯想到冷箭待弦。

學生證上的一寸鏡花水月浮出水面,就是他。

傻狗回着電話那端,安慰的語詞,聲線卻寥寥落落,無情感起伏。

盧傾傾心底左哼哼、右哼哼,這就是兵荒馬亂跨城、輾轉到達的冥府之路終點。

出師不利。

但這是上門寄住,行李都搬運到3樓了,盧傾傾保持着臉上的禮貌,心中卻盤算等着傻狗打完電話,怎樣實現寄住期的分庭抗禮。

哼,寄人籬下就要低人一等?反正不是我盧傾傾。

開門的少年朝門外的盧傾傾招手,小聲:“進來啊,你是老溫什麽人?”

說話間,他看到堵在門口的行李箱,“哦,走親戚?”

盧傾傾正愁借口,立刻附和:“對。”

總不能暴露:我媽是大明星盧祖音,最近翻紅,媒體在挖她黑料,我就是黑料。

一聽是溫杞謙的親戚,開門少年開始熱情地幫盧傾傾搬行李進門,還要瞥瞥溫杞謙的眼色,手中遲疑一頓。

溫杞謙聽着電話,沒任何拒絕的意思,但也沒贊同盧傾傾進門。

盧傾傾判斷,哦嚯,這就是他的同意。

不然看他眼色的少年不會動作一頓後,才繼續搬箱子。

等開門少年和盧傾傾把行李搬完,關上門,那邊溫杞謙的電話也挂斷了。

因為站立的方位,盧傾傾被開門少年擋住了與溫杞謙可能接觸的視線,不過她也懶得看那傻狗的臉色。

畢竟傻狗對電話裏的安慰都是冷腔寒調,初次見面寒暄,估計比張着嘴喝西北風的感覺好不到哪兒去。

幸好少年比較熱絡,朝盧傾傾:“我叫呂伯庸,你叫什麽?”

“盧傾傾。”她擡頭,客套笑笑,不會放過一個,也不掃射無辜。

呂伯庸盯着盧傾傾的光頭,左看看,右瞧瞧,伸手直接盤了一把。

給盧傾傾盤的惱火四起,笑容頓時萎靡。

她自己還完全不适應這顆鹵蛋頭型呢!

對呂伯庸的贊美立刻和溫杞謙掃到一個垃圾箱。

盧傾傾剛皺起眉,溫杞謙發話了:“你剛才吓唬人了?”

呂伯庸一愣,轉頭:“沒有啊。”

盧傾傾差點感動,溫杞謙居然為自己鳴不平?她剛要附和:對啊,你朋友盤我頭!

但——

“——你剛才上樓的時候。”溫杞謙的冥音從呂伯庸的身板後傳來。

每個字,從他嘴裏出來,有點铮铮響,像喪鐘為誰而鳴。

盧傾傾終于反應過來溫杞謙問的是自己。

她偏了下頭,見他眸線正垂在手機屏上,并沒打算擡眼皮。

她立刻就猜到了與溫杞謙通話的是誰——

剛才她上樓,一個長發飄飄的女孩下樓,倆人走了個臉沖臉。

盧傾傾本想着先下後上,還要給下樓的女孩讓過道,誰知道女孩對着她的光頭尖叫了一聲。

氣得盧傾傾擋住她,大聲責問:“我很可怕?”

長發女孩明顯比盧傾傾大幾歲,但氣勢比較柔弱,吓得把着扶手不動了,顫聲:“沒有······”

盧傾傾見了慫人摟不住火,何況是對自己光頭有成見的,她擰着眉朝長發女孩:“那還不趕快下樓!”

長發女孩吓得摸着扶手就跑,半高跟噠噠噠響起來。

噠噠聲像個可愛的小毛驢,盧傾傾逗她:“1、2、1——跑起來!”

長發女孩跑沒影了,盧傾傾聽到一樓傳來朦胧的求救聲——

——呵呵,打到溫杞謙這裏來了。

長發女孩和溫杞謙的年紀相仿!

估計是情深深雨蒙蒙的同學啥的,從他家樓下受了驚,找他保護。

喲,溫杞謙朝自己甩個B臉是給那女孩出氣呢!

雖看不上他,但他和別人抱團,盧傾傾瞬間有種被排外的敏感,她翻個白眼珠。

呂伯庸傻着臉轉過頭,看了盧傾傾一眼,問溫杞謙:“鄧雨菲說的變态是盧傾傾?”

溫杞謙正在敲屏的長指頓了一下。

喵的!被她猜中,還當着面對證。

盧傾傾心底破口大罵,恨溫杞謙宇宙的所有人,全員傻狗!

無心在意呂伯庸低頭朝自己寒暄着什麽,盧傾傾只瞥見溫杞謙一手回微信,一手的食指掩在鼻尖上,翕動了一下,眉心起皺。

進門後總不能老這麽杵着,畢竟寄人籬下,盧傾傾重新燃起虛假的熱情,走向溫杞謙,伸出手,“你好——”

“嘔——”——

溫杞謙對盧傾傾的初次熱情回應,是一個幹哕的單詞。

雖然他嘴唇閉合很快,狗嘴裏并沒吐出象牙那麽大的東西,甚至連個唾沫星子也沒噴出來。

但就是把盧傾傾得罪爛了。

溫杞謙立刻攥拳捂嘴,另一只掌心扣着手機,朝盧傾傾一伸,頓了一下。

她猜不透這是禁止握手的意思,還是不許靠近的意思。

他拔着身板,別過頭,整理自己。

尴尬讓時間失去它正确的度量。

盧傾傾愣在原地兩秒,卻覺得像她爸老家的兵馬俑似的,站死在原地有兩千年那麽漫長。

呂伯庸見機拉着盧傾傾到一邊,輕車熟路拉開溫杞謙家的冰箱,開了瓶可樂給她,“消消暑,趕路不輕快吧?家裏大人不來嗎?”

盧傾傾接過去,垂眼盯着瓶身。

尴尬激起的熱血在體內沖撞,冰冷的可樂格外刺激神經,就巴掌大的接觸,她已徹身寒。

呂伯庸問:“怎麽不喝?”

“沒吸管。”她喝飲料必須帶吸管。

“喝可樂要什麽吸管?”

盧傾傾直接把呂伯庸緩解的尴尬又複活:“握手也不需要幹哕。”

她記仇。

溫杞謙整理好了自己,聽見這話,擡眸過來,望了盧傾傾一眼。

他居然沒帶幹嘔後的狼狽相,只沉了下喉結。

盧傾傾看都不看他,她是個非常沒有耐心的人,虛假的熱情壓根不會有第二次。

可不會像石光榮一樣,激情燃燒一輩子。

要是有錘子,倒可以給溫杞謙激情的一錘子。

呂伯庸還在疑惑:“你們倆誰能告訴我,你們是什麽親戚關系?”

也許呂伯庸想找破冰的突破口,但盧傾傾已放棄和溫杞謙的關系建立,端着沒吸管的可樂走開了。

随便那個傻狗解釋去吧,把自己得罪爛了,一點寄人籬下的壓力都無了,只剩“住你家是給你臉了,不然我怎麽不住別人家?”

盧傾傾皇帝下江南巡行宮似的,準備自行參觀溫杞謙家,都不需要托他介紹。

但電話響了。

是她爸孫屹元。

正好有一肚子怨氣趁機撒,不能叫溫杞謙聽見,盧傾傾躲進走廊尋地方接電話。

溫杞謙正拐進走廊,往洗手間去,見盧傾傾眼觀六路找地方,他只邁了一步就到了她面前。

盧傾傾下意識往後一躲。

走廊不算窄,但同時填兩個人,瞬時有點狹逼。

溫杞謙太高了,斜進走廊的光剪出他的影子,黑壓壓在盧傾傾身上,超出她頭頂很大一截。

有一剎那的窒息,卡在她的喉頭。

幸好他就頓在那裏,腿沒再動彈,只擡起一支胳膊伸過來,越過她的頭頂。

來不及體味溫杞謙什麽意思,盧傾傾左手邊忽然一陣光明。

開了一扇門。

盧傾傾本想擡眼朝他道謝,她并不是一味計較到小氣的人。

但高度估量失算,擡了第一次眼,并沒望到他的眼,只看到他領口上的突出的喉結——

她立刻垂下眼,躲進門裏,忘記道謝。

孫屹元的大臉都滿屏了,在那端喊了盧傾傾一聲,她才愣回神,關緊門。

門口處早已不見溫杞謙的人影。

每天都是孫屹元主動朝盧傾傾請安,總是笑哈哈的,在女兒面前永無煩惱似的。

但今天盧傾傾的腦門一跳在屏幕裏,孫屹元的牛眼要呲出眼眶:“你小辮兒呢?”

一句話擊中了盧傾傾煩躁的風暴眼——

自刮了光頭到現在,不過幾個小時,但分別受到出租車司機盤問、鄧雨菲尖叫、呂伯庸摸頭,最惡心的是——溫杞謙朝自己幹哕!

通向溫杞謙的全宇宙都在暗戳戳表達着對自己光頭的不适。

盧傾傾的忍耐終于滅絕,沒好氣:“我刮了!”

孫屹元眼神毫不遮掩的驚恐:“為什麽刮?啥時候刮的?誰給你刮的?”

“下午狗仔在機場堵我,我跑到洗手間變裝,氣得自己刮了!”

“盧祖音疑似隐婚生女”的新聞,藏不住。

這是前妻職業給女兒帶來的風險與困擾,孫屹元氣得酒都醒了:“去機場?那你現在在哪兒?”

“桉城。”

孫屹元咬着牙,一字一句:“別告訴我,你媽叫你躲那個什麽林家裏去了。”

他是生意人,反應很快,一猜即中。

“就是她家,她好大兒情商有點低。”

盧傾傾見孫屹元提起溫杞謙他媽就不爽,直接點了把火,想引火燒到讓她不爽的溫杞謙身上。

孫屹元氣得在手機那端踱步,大聲呵斥:

“你媽也是!親戚她都不認,認那個姓林的!什麽路子啊,就把人家當個親的熱的來往個十幾年!還把你百日照寄給過她,跟我這裏存着的是一套,氣死我了。”

擱往常,盧傾傾肯定會勸她爸:這是吃飛醋,前妻跟誰來往,怎麽來往,都已和你無關。

但今天,她因為溫杞謙而火上澆油:“就是,就是!”

雖然她不愛去深圳找孫屹元,那裏總是有她來不及辨認就和她爹分手的女朋友,場面還常常激烈,盧傾傾害怕傷及無辜。

但目前的形勢,投靠桉城比去深圳糟糕。

“老子給你轉學,你到深圳來念書!過度完高中,我就把你送瑞士·······”

盧傾傾就在尋孫屹元的話縫,想等他發出極力邀請,找補找補她在桉城丢的面子。

一會兒大功告成,她立刻拉着箱子奔回機場,直接和傻狗say狗的拜!

等待被求爺爺告奶奶去深圳的時機裏,盧傾傾囫囵掃視着室內——

這間屋子有占一面牆的書架,滿滿當當、高高低低的書脊立着,中英夾雜······忽然有一閃而過的熟悉。

盧傾傾走到書架前,抓起那個小小的相框,仔細一瞅。

喵的!她心底大叫,這不是我果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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