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物是人非事事休

“物是人非事事休,

欲語淚先流。”

過了一小片竹林便是前院,好似把後園清冷隔斷,這來往的婢女小厮也不知在忙碌什麽,也算有點人氣。穿過曲折回廊,繞過幾間屋子到了前廳。

這山莊着實大了些,要尋人自是不易。雖說找的是這山莊的主人,但自己到底面生,也不好找人尋問,怕令人起了疑心。便摸索來這廳堂,權當是守株待兔,碰碰運氣吧。

看這前廳布置簡單典雅大方,不比權貴人家的鋪張浪費,反倒顯得主人家的清致不俗。

擡眼見堂中懸一匾額,上書“浮雲一夢”四字,行雲流水也煞是好看,只是那扁下方還刻有行字,字體不一,格外突兀。登登聽有腳步聲,來不及細看,忙忙閃入內堂。

偷偷窺探,來人是一玄衣虎袍的中年男子,渾身透着一股正氣。只是見他負手看着那匾額,有着說不盡的滄桑。

所來之人正是威名遠揚的鎮南王,若非有他,宛丘又何來今日盛況,到底是邊城,若是起打仗來,早已是屍橫遍野了。鎮南王,鎮的是鄰國南玄,護的是雲澤南疆,他是先皇禦封的異姓王。

想他一生赫赫功績,卻是落了家破人散盡。長子穆清魂斷幽冥,次子穆風下落不明,到底是躲不過兄弟相殘的結局。

看這匾額,旁人只覺那行字來得怪異,自然不曉其中因由。那牌匾是穆清送給秋月白喬遷之喜的賀禮,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天,小夏那丫頭偷偷多刻了落款,引得小輩們也都留了名,亂哄哄鬧成一片。上頭四個大字是穆清所書,筆鋒蒼勁有力,剛柔相濟。在看那行字,論霸氣當是陛下,論邪魅當如清羽,若說俏皮莫不過小夏。奈何往事随風散盡,已然物是人非事事休!

“王爺。”秋月白作揖行禮,也知他是睹物思人,心中隐隐不忍,開口喚道。

鎮南王斂了情緒,帶着長者的慈祥點了點頭。看了一會兒秋月白,好似确認着什麽,緩緩地說:“聽小念說你身體抱恙,可還好?”

“多謝王爺挂心,無妨。”言罷,将王爺引入席坐下,丫鬟們又上了茶水。

飲了口茶,鎮南王擡眼看秋月白。過了良久,輕輕嘆了口氣:“你這些年清減了不少,本也是醫者,好生調養些才是。”

秋月白不動聲色地頓了下,只是笑了笑,又淡淡地問:“王爺前來可是有什麽要事?”

“說來慚愧,是軍中有事來勞煩先生。”鎮南王誠懇地說道。

秋月白望着茶杯水汽氤氲,思緒不知飄向何方,只是漫不經心地喃喃一句:“樹欲靜而風不止?”

待回過神來,對鎮南王歉然一笑,“王爺但說無妨,月白自當盡力。”

鎮南王點了點頭,慢慢站起身來,踱着步子,看似氣定神閑,語氣裏仍是藏不住的憂心:“近日來許多将士突然染病不起,軍醫也看不出個究竟,只說看着像是瘟疫。如今鬧得軍中人心惶惶。”

秋月白微微皺眉,沉吟了一小會兒,緩緩地道:“王爺是懷疑有人故意為之?”

“就怕是有人從中作梗,”鎮南王在門口止了腳步,擡頭望着夜空,露出一絲森然,“柔嘉柔嘉,德行不佳,不聞悲笳,只求女嫁,不如歸家,守着莊稼。”

聞言,秋月白倒是嘴角微微上揚,笑得比尋常時候更是溫文。修長的手指捏着茶蓋,輕扣幾下杯緣,輕輕吹了口氣,抿了抿蓋上茶蓋。目光投向門外,淡淡地說:“起風了。”

鎮南王眯了眯眼,透着股肅殺之氣,也不說話。

他二人都是明白,如今朝局不穩,百廢待興。柔嘉帝縱有再大的能耐,也不能操之過急,畢竟是這個國家腐爛太久了。若是現在一有風吹草動,稍有不慎,一棋走錯,就可能全盤崩壞,輸得一塌糊塗。

覺得有些冷,秋月白抑不住咳了幾聲,扶着桌角的手骨節分明,微微發顫。

“回去歇息吧,莫受涼了。”鎮南王擔憂地看着他,這孩子當年是真傷了,身子骨連心都傷了,到底是他穆家欠的他。突然有些後悔來過來找他,這孩子背負的太多了。

緩了一陣,秋月白才擡起頭來,笑了笑:“我明日去軍營走一趟。”

“勞煩先生了。”鎮南王點了點頭,只是如果沒有這孩子,那邊關的将士該如何?那這個國又會如何?或許,這就叫能者多勞吧。

也是該告辭了,擡腳要邁出門,似乎想起了什麽,問:“月白今年應二十有一了吧?”

聽他一講,秋月白有些詫異,只是起身回了“是”。

鎮南王笑得爽朗,回身拍了拍秋月白的肩膀,帶着欣慰地說道:“也不小了,下回把裏間人帶給老夫瞧瞧是誰家的孩子。”

秋月白先一愣,又看向那隔屏輕輕地笑了下,只說:“王爺言笑了,不過是受故人所托。”

鎮南王也不多說什麽,只是又囑咐他多顧着自己。

送走了王爺,返回前廳,直接繞到內堂,在那長條幾案下找到了正熟睡的安歌,俯身輕輕地把她給抱了出來。

睡夢裏的安歌像只貓兒一般溫順,往裏縮了縮,給自己找了個舒适的姿勢,手中還拽着他的衣角。

不禁莞爾一笑,目光溫柔如月下的一汪春水,搖了搖頭似乎有些無奈。秋月白也許不知道,此刻他的眼神是怎樣的寵溺。

将那貓兒送回了窩,剛剛踏出門,回身把門帶上。

突然,心口一陣抽痛,一手撐着牆,一手緊緊抓住胸口的衣服,忍不住又咳了幾聲,靠着牆緩緩坐到地上。擡頭看了看天,笑得極為諷刺。他好似猛地才驚覺,原來真的鬥不過天,他也有他的宿命,他注定要孤寂一生,注定不配擁有幸福。

他在想,他其實很怕疼,很怕喝藥。可是從很小他就知道,他生病了也沒有娘,他被抛棄了,是被娘讨厭的孩子。爹也不喜歡他,他知道的。大概是他從來不是好孩子吧,所以他最是羨慕大哥了。

那時候,大哥還是王府的小世子,雖說錦衣玉食,但大哥身體不好。可每每生病,長公主會守在床頭,一口一口地喂藥,王爺也總是在屋外看着,然後擔心地嘆氣。

那時的他在哪?他最喜歡趴在牆頭,偷偷地看他們一家。大概,那才是家吧?

大哥對他很好,總邀着他一起吃飯,一起享受家的其樂融融,可那總歸不屬于他的。他們是一牆之隔的鄰居,他是相府裏唯一的公子,也是錦都最孤獨的公子。

他記得他很是怕黑,怕打雷,抱着被子在發抖,赤着腳到處找爹爹。可是他也記得,父親很生氣,只因他擾了父親的公事。他在那一直哭,那天雨好大,雨真的好大。

怎麽突然想起那麽遠的事了,手無力的覆上額頭,忍過一陣眩暈,緩了口氣,才複又撐起,慢慢地挪回閣樓。

安歌盯着那閣樓,咬着唇泫然欲泣,她其實早就醒了,只是看着那散發着悲涼的影子,竟不敢上前,只能感到揪心的疼,很疼很疼。

她明明很想抱住他,給他一點溫暖,再也不放手。其實安歌不傻,有些事她還是看得清楚。她不信,他那樣的人會是壞人。她向來只信自己的心,她會弄明白一切的。

她不想傷害他,也不忍傷害他。她的一顆心,早在見到那個孤寂的背影時就丢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秋月白扶着欄杆微微喘氣,也沒想到這身體竟變得這般羸弱,果真是自己任性了些,也是該好些養養。畢竟風起了,要變天了。

站在門口微微一怔,随即又笑得溫潤,伸手推開門。

他的花梨大理石案上,歪着一身紅衣,正研究着他紫檀架上的毛筆,滿地的宣紙亂成一團。屋內漫着濃濃的酒氣,他無奈地搖搖頭,俯身拾起腳邊的廢紙。

“喂,不許撿。”清羽似乎醉得厲害,随手擲出一支筆,竟直直入木三分。

秋月白随手拔出筆來,嘆了口氣,淡淡地說:“喝不醉就莫再喝酒了。”

清羽笑得邪魅猖狂,眼神裏藏不住的恨意,幽幽開口:“秋月白,我一直都很讨厭你。”見那人一副了然的樣子,又繼續說:“一直都自以為是,你當真以為天下人都是傻子?”

清羽越說越是氣憤,一拂袖掃了一桌子的東西,“大哥對你那麽好,你為什麽不救他,你的命還是他從墳堆裏拖回來的,你憑什麽不救。”

秋月白也不理會他,只是自己收拾着一團糟的屋子。

他只是……

不想聽,不敢聽罷了。

清羽氣結,揪起他的衣襟用力一推,秋月白重重地摔在角落。他想試着站起來,卻發現渾身使不上勁,只得繼續坐在地上。低着頭,臉上被陰影擋住,看不見他的神情。

也沒想到他竟不反抗,就這樣輕松把人甩了出去,清羽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也曾因為怒極一掌劈在他身上,他一樣也沒與他動手。

那時,他突感不安,殺手的直覺還是極準的。他匆匆結束了任務,趕了幾個日夜回來,一到宛丘就聽聞了大哥和阿夏的死訊。他一時崩潰,提着刀就沖着那人去了。

那個人在的,可是大哥和阿夏卻是中了障毒而死,那是幽冥谷的屏障,是幽冥谷在外界人看來可怕之處,可是他的谷主卻命喪在那。不可能的,因為那個男人不是戰死的,是抱着自己的妻子倒在迷霧裏。而那個人,那個神醫的弟子,怎麽會解不了毒?那個人逃了,留下兄弟,逃了。

本該是信的,可那個人還是風度翩翩地出現了,若無其事地承認了。他無處宣洩地怒火全沖向了那個人,有那麽一瞬間,他想過殺人,殺了那個人。

清羽從來不信外界傳言,天下第一公子是個文質彬彬的謙謙君子。他們畢竟也是拜過把子的,他知道那個人的修為不低,雖未見過那人出手,可他還是知道。

可是,為什麽?

“清羽,你是恨我吧?”一抹笑綻開在他清俊的唇角,他的聲音低啞,“你恨我不救他?”

清羽微微一震,緩緩開口:“也許吧。”突然也笑了起來,“我也沒能救得了他。”

秋月白勉強撐着牆,還有些不穩地站了起來,眼神飄向屋外,有些失神地說:“我也沒辦法。”

“不,是你逃了。”清羽盯着他,難得平靜地說,“是你怕死?還是因為你愛上了阿夏?”

秋月白慢慢地看向他,仿佛還不敢相信他的話。良久,他想扯出了一個笑,卻怎麽也笑不出來,眼神裏有着一種寂滅。恍若這天地間,從來都是他一個人,所有的一切都是幻像。

從前,現在,以後,都是一個人,沒有家,沒有朋友,也沒有那個笑容。一直,一直,都是一個人。還好,不會太久的,這一生不會太久的。

清羽也盯着他,一言不發。那個人突然間的灰敗,到底還是不願傷他,只是這藏了這麽多年的話,随着積怨忍不住地爆發,連他自己都控制不住。

也不知過了多久,清羽有些受不了,有些僵硬地說道:“我要把小念帶回谷裏。”

秋月白緩緩擡頭,聲音平靜得可怕:“也好,這幾日王爺和我都沒時間。”

“嗯。”清羽轉身跳出窗戶,迅速地隐入了夜幕中。

秋月白又脫力地癱坐在地上,蒼白的五指緊緊地抓着心口。沒關系的,明明一開始就打算背負所有的恨,沒關系的。

慘淡地笑了笑,低頭喃喃自語:“我有一個妹妹的,和阿夏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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