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天一色無纖塵,

皎皎空中孤月輪。”

月落柳梢頭,銀白染了他一身白衣,虛幻得不似俗世裏的凡人,如此幹淨美好的皮囊,到底是藏着怎樣一顆狼心?安歌步步緊随,看着他的背影兀自出神。

山間隐約有青瓦白牆,咦,那不是浮雲山莊麽?那人與浮雲公子有什麽聯系?安歌皺着眉,正思索着,猛一擡頭才發現,秋月白繞過了大門徑直繞道牆後,熟練地越牆而入。

安歌看得目瞪口呆,诶?什麽天下第一公子?是實打實的小賊啊!不管了,挽起袖子,拉着裙角努力跳着攀牆,心中還暗罵這女兒裝礙事。好不容易爬上牆頭,不妙啊!

只見有人雙手交叉抱于胸前,一臉怒氣,一動不動地盯着秋月白。再看那牆下那白衣壓着聲音咳了幾聲,蒼白的臉上泛着紅暈。安歌暗暗竊喜,做賊被抓了現行,看誰還說他是天下第一公子?

“牆上的月亮真有比較好看?”聲音幽幽入耳,安歌也是無奈,好像自己也是爬牆的小賊哦,不好意思的撓頭,笑,要笑得像個仙女。誠懇地點頭:“兄臺不知,牆上的月亮真美,真美哈!”

那人也不看她,只是再問:“那先生也覺得牆上的月亮好看?”

秋月白輕笑不語,咳了幾聲,暼見那丫頭咬着唇正忍着笑,再咳幾聲再咳幾聲。

這下惹急那人,見他眉毛擰在一處,忿忿出言:“那先生下次記得叫上若魚,這牆上月亮我也好生看看。”

秋月白自知理虧,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斂了笑容,嘆了口氣說:“不過是去樓裏看看,無妨的。”

若魚頓了頓,聲音還帶着委屈:“哪有這種主子,讓人去守着破藥爐,自個兒跑去喝酒逍遙了。”

敢情是他們認識啊?!撲通一聲,安歌不幸地再次摔下,不同的是這次摔了個四腳朝天。一骨碌爬起,拍了拍塵土,笑呵呵上前套近乎:“小兄弟,那個,我也是跟着我們家公子爬的牆。不是什麽壞人,更不是什麽江洋大盜。”

這哪裏來的野丫頭,若魚一臉嫌棄:“什麽你家公子?先生什麽時候有個奴婢了?”

“那個剛剛,剛剛……”安歌笑得愈發谄媚,轉頭盯着秋月白問:“是吧,你收了我的賣身契的。”

秋月白看着她古靈精怪的樣子,莫名覺得有什麽觸動了。笑了笑也不回答,只向若魚吩咐道:“在靜園給她安排個住處。”

“靜園?”若魚皺了皺眉頭,不解地看着自家主子,見秋月白點了點頭,也不說話。默默帶着安歌去收拾屋子,對着安歌始終沒個好臉色。

靜園不大,小巧精致,卻處處可見主人家的品味。安歌的屋子在小角落,也不像是婢女的住處,上好的家具,不菲的擺設,推開軒窗還可看到湖心的亭子,想必這是浮雲山莊的後園了。

安歌躺在床榻,輾轉反側目難合,腦子反複浮現阿姐臨終的樣子,姐夫的話不斷地萦繞上來。

那時,阿姐已懷着身孕,也不知何故鐵了心要來宛丘尋姐夫。回來時受了傷,憔悴得很,終日郁郁寡歡,問她也不說原由,反過來還要寬慰她。沒多久,阿姐生下小恕就走了。她再也沒有阿姐了,雖說自小沒有母親,幸而還有爹爹還有阿姐,可現在就剩她一個人了。

姐夫說,是因為秋月白,那個天下第一公子,她也曾崇拜過的人物,那個話本上才智無雙的白衣公子。呵呵,阿姐為了救他動了胎氣,他卻反過來與姐夫動手,害得阿姐受傷。可,他又明明可以救阿姐的,為什麽不肯?

細碎地聽有咳嗽聲,還有人喋喋不休的說話聲,不知不覺也會周公去了。

原來,靜園是秋月白的住處,那還點着燈的閣樓便是。榻上疊着幾層被褥,奈何若魚還抱着一床欲往上疊加。秋月白咳得撕心裂肺,奄奄地靠在床頭,搖頭制止:“你若再加,我怕是要被悶死了。”

若魚抱着被子索性坐在地毯上,累了一天,自家主子還不好些顧着身子,不免也要唠叨:“我家先生又不怕死,還能喝酒吹風,到處亂跑呢。”聽着秋月白又咳得厲害,更是不滿,“你莫忘了你答應過谷主,現下小公子還小,你再怎麽也要顧着自己,這幾日生意上的事也甭管了,那酒是不許再喝了,喝藥也不許再忽悠我了。”

秋月白手輕輕捂着胸口,虛弱地笑笑:“你莫再念叨了,早些去歇息吧。”

若魚輕哼一聲,歇息?您自個兒先歇歇才是。看着榻上那人臉色蒼白的很,不知怎麽突然想到那人也曾意氣風發,哪裏是這般模樣。心口裏像堵了個大石頭,再不出去透透氣,怕是要炸了。

反複囑咐,又啰嗦了一番才把燈熄了,随手把門帶上。在門外卻突然站定,只是低低地問了一句:“先生為何要留她?”

看不見裏間人的神色,只是感到有些悲涼,“終究是我欠的她。”

“先生也要小心些。”

“無妨的,這園子也還算安全。”

“嗯”

下了閣樓,若魚也爬到牆頭去看月亮,東方微微吐白,天也該亮了。

一大清早的,安歌就被一陣讀書聲吵醒。揉着惺忪睡眼,伸了個懶腰,搖搖晃晃地晃到門邊,這秋月白莫不是在這副業開私塾?推開門探頭四處搜尋,只見一小兒正坐在石桌旁,捧着書本大聲朗讀。

不知為何心情大好,負着手,放低了腳步,悄悄地繞到那小兒後頭。“喂,你在讀什麽?”

小兒扭過頭去,換了個方向,自己又背起書來。安歌奪了他的書,翻了翻覺得無趣,又問他:“你叫什麽呀?”

“慕念。”

“你記不記得我呀,我請你吃的面。”安歌有些興奮地說着。

慕念不滿地看了她一眼,不情願的道了聲謝。伸手要去拿書,見安歌不給。有些急了:“三……老師會責怪的。”

“你老師是誰啊?秋月白?”安歌把玩着書,饒有興趣地問。

“嗯”

“那你是浮雲公子的,兒子?”

“不是。”

“那秋月白住哪?”

慕念白了她一眼,小手指了指對面的閣樓。安歌順着看去,正好看見若魚端着東西上樓,那小子還不滿地瞪了她一眼。

安歌把書還了,撥了撥頭發,也跟着過去,心想婢女還是要有些婢女的樣子才是。

若魚敲門也不見回應,有些不安地又敲了敲,附耳聽裏間也沒有動靜。後頭猛地有人一推,門一開就摔了過去,轉身一看是她,咬牙切齒地罵了一聲:“野丫頭!”

安歌也不理會他,趾高氣昂地走向床榻。剎時便又跪坐下來,伸手拍了拍那燒得通紅的臉,慌亂地喚着:“秋月白?秋月白!”

若魚聞聲也急急奔來,看着榻上的人昏昏沉沉的,呼吸略帶困難的樣子,伸手試探他的額頭,也燙得吓人。忙忙去尋藥伺候他服下,一陣折騰才算安穩,留了安歌照看,又哄走了慕念,便憤憤地去藥房煎藥了。

安歌看了看滿床的被褥,抱走了一些,幫他重新蓋好。細細地看起他的眉眼,他生得極為俊美,哪怕是現在面色蒼白,緊緊鎖着眉頭的模樣。安歌拿着打濕的帕子,輕輕地幫他拭去薄汗。

長長的睫毛慢慢顫動,緩緩地張開了眼,視線落在那個被溫柔籠罩的女孩。安歌捏了捏他臉,紅着眼眶哽咽着:“你吓死我了!”

瞬間覺得一股暖流湧上了抽痛着的心口,秋月白虛弱地露出一抹微笑,聲音沙啞得厲害:“無礙的。”

安歌背過身去,抽了下鼻子,也不理他。明明是該恨他的,可看他病得難受卻忍不住的心疼。

秋月白見她不語,只當她真是被吓到了。撐着身子要起來,卻徒感手腳乏力得很,重重地又摔了回去,腦袋嗡嗡作響。他愣了愣,無可奈何地笑了笑,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安歌看他這般逞強,皺着眉不滿地數落。秋月白怔怔地,看她喋喋y不休的朱唇張合,看她憤憤不平地鼓着腮幫子。聲音越飄越遠,視線越來越模糊。恍若還見到阿夏挽着大哥在喚他,大哥含笑沖他點了點頭……“喂,你沒事吧?”

“今天該給小念抽查功課了。”秋月白移開視線,看着門外說道。

“小公子回去了。”若魚端着一碗藥進來,努嘴示意安歌去扶床上的病人。安歌白了他一眼,坐到床頭,伸手要扶。床上那人只是搖了搖頭,自己費力撐起身來,靠着枕頭微微喘氣,伸手要去端若魚手中的藥。

安歌氣結,一把奪過藥碗,得意的看了一眼秋月白,拿着勺輕輕敲着碗沿,意思讓他張口喝藥。

秋月白掩口咳了幾聲,無奈開口:“我自己來就可以了。”安歌也不說話,繼續敲着碗,也不妥協,若魚則是一臉看熱鬧的表情。盯着突然湊到嘴邊的勺子,只得張口含去,藥汁的苦澀引得他微微皺眉。

就這樣折騰了幾日,秋月白的燒倒是退了,只是還有些咳嗽。若魚寸步不離地跟着,想來也無什麽要緊事,就由着他修養了些時日。倚着床榻,随手拿了一本書翻閱,覺得內容甚是古怪,返回一看封面,朱紅大字寫着《宛丘風雲錄》。秋月白莞爾一笑,這丫頭。

忽聽外頭一陣喧鬧,踱步來到窗前,見那安歌一頭紮進湖裏,不一會兒手中就捧着一尾大魚,興沖沖地向着慕念顯擺。

這靜園似乎有什麽不一樣了,看着心情也開朗了許多。

夜幕降臨,靜園中起了堆篝火,安歌得意地講述着烤魚之道,秋月白被裹得厚厚地坐在一旁淺笑不語,慕念悄悄地蹭了過去,兩眼盯着那香噴噴的烤魚吞了吞口水,倒是一向愛湊熱鬧的若魚不知為何不在。

吃飽喝足的安歌站了起來,說要四處去溜達一番,撇下他二人對着篝火無言。良久,慕念猶猶豫豫地開口說:“老師,二爹爹說要教我習武。”

秋月白聞言,含笑地揉了揉他的頭發,溫柔地問:“那小念告訴三爹爹,你想學嗎?”

慕念笑逐顏開,抱着秋月白的胳膊,帶着些撒嬌地說:“三爹爹不生氣了?”

“三爹爹怎麽會生小念的氣呢?”有些不明所以,聲音很加柔和了。

慕念扁了扁嘴,看着秋月白,小臉滿滿的委屈:“可是三爹爹生辰不吃長壽面,還讓小念以後要叫老師,很生氣很生氣的樣子。”

秋月白揉了揉太陽穴,好似有這麽回事。只得開口道:“是三爹爹喝醉了,小念可是也生氣了?”

“才沒有呢。”慕念有些心虛的回答,那夜的三爹爹很可怕的。

這邊的安歌哼着歌,踢着石子繞着山莊走着。也是奇怪,浮雲山莊聞名遐迩,但是怎麽會這般冷清?

“喂,你在這裏做什麽?”

回頭一看,不是若魚是誰?那小子也不知從哪冒出來,吓了安歌一跳。

“我出來消消食啊,”安歌拍了下肚子,轉身湊到若魚跟前,好奇地問:“這山莊怎麽都沒個人影啊?”

若魚退了兩步拉開距離,白了她一眼,不屑地開口:“人都在前院,後園子當然沒人了。”

“咦,那浮雲公子也在前院?”安歌随口一問。

“你找他做甚?”若魚狐疑地看着她。

“哈,話本上的人物總想看看嘛!”安歌不好意思地撓頭,又說:“況且我現在住人家的園子,總要拜會一下才是。”

若魚憋笑問她:“那話本上可有說浮雲公子姓名?”

“有啊,誰不知道浮雲山莊的主人是白公子?!”

安歌疑惑地看着哈哈大笑的若魚,有什麽好笑的真是,安歌踢了他一臉,憤憤轉身離開,前院是吧?我自己逛便是。

湖水的波光粼粼,亭中有一白衣負手而立,無悲無喜無聲無息,宛若本就立在那已有千年的石像,靜默看着滄海變幻桑田,冷眼觀着衆生愛癡仇怨。何謂遺世而獨立,應如是。

只是太過悲涼了些,誰也不知道他在思量着什麽?那白衣飄渺,是世人的遙不可及。也是也是,他是超然物外的仙人,是參禪悟道的絕情人。可,為何要來這凡塵一遭,偏又入了世俗名利場,惹一身污穢肮髒。或許吧,不是看得太透,而是愛得太深,對的是這紅塵。

也罷也罷,舍了這身白衣也罷,哪真有什麽四大皆空,無欲無求。只要将父親心心念念的恩還,只要君主的疆域國泰民安,只要大哥的孩子平安健康,只要……那如花笑靥不改。所願不過爾爾,莫不是太貪?

風拂發拂頸,微冷,亭中白衣咳了幾聲。聽有腳步聲近,來人恭敬行禮,道:

“先生,王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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