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一蓑煙雨任平生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扇睫輕輕顫了顫,幾聲咳嗽溢出,略微艱難地睜開了眼,雙眸還帶着些許迷離。如墜冰窖般四肢發冷,卻又因夢魇着魔發了一身薄汗。
胳膊肘支着身子起身,竟累得仿若爬了千山涉過萬水,癱軟在床氣喘籲籲。捂着不安分的心髒,閉着眼強忍着不适,不住又咳得厲害,像是要把五髒六腑給全咳了出來一般。
好不容易熬了過去,恢複些許的氣力,才摸索着從枕頭下掏出一個青白小瓷瓶,倒出兩粒吞下。低頭看着手腕的舊傷痕,扯出一抹慘淡的笑。這身子竟衰殘成這樣,有些撐不住了呢!
又過了半晌,勉強掙紮着起來,顫巍巍地挪到桌前,撐着桌沿倒了杯水,實在暈眩得厲害。咣當一聲,脫力般地坐倒在地,連同茶杯也摔成了碎塊。
聽到聲響,本在屋外徘徊的安歌,猛地推門就沖了進來。只見滿地一片狼藉,秋月白就那樣怔怔地坐在地上,盯着茶杯碎片發呆。
安歌只覺是誰在心髒狠狠地捏了一把,心疼得說不出話來。慢慢到他身旁蹲下,扶着他坐到椅子上,擔憂地問:“你怎麽了?”
蒼白如紙的俊顏,溫柔地對着安歌笑了笑,“無礙,怕是宿醉有些頭暈罷了。”
“往後也不敢同你喝酒了。”安歌細細瞧他的,确認有無受了傷,才發現他實在瘦削憔悴得很。
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給他倒了杯水,又覺得太涼,便拿着水壺到火爐旁溫溫。一面假意抱怨說:“讓先生喝酒可是大罪過,剛剛那條魚像要咬死我一般。”安歌還轉身誇張地做了個血口大張的表情。
秋月白莞爾一笑,頓時覺得透氣了不少,看着她忙來忙去的,竟有一種暖意傳遍了四肢。心情不錯地開口:“若魚還說要燒了酒沉了亭子,那我的罪過豈不更大了?”
安歌将熱水遞給他,笑吟吟地說:“沉了亭子也是你自家的事,若是燒了那些好酒,可才是真真的大罪過。”
秋月白接過杯子,慢條斯理地喝了口,眼睛含笑地看了看安歌。彼時安歌正撐着腦袋,睜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個喝水都好看極了的神仙。
良久,秋月白才問:“你可是找我有事?”
安歌點頭如搗蒜,撓了撓頭說:“有事與你商量。”
秋月白放下杯子,淺笑看她,也不說話。安歌疑惑地盯着他看了許久,才吞吐地問:“你知道我要說什麽?”
見秋月白點了點頭,安歌又問:“你知道我是誰?”
秋月白視線輕輕移到窗外,有些悵然地說:“你與令姐很像!”
聽他提起阿姐,安歌眼裏閃過一絲的悲痛,突然又有些輕松地笑了笑,“我想知道發生了什麽?”
“也許你該恨我。”看着安歌的眼睛,秋月白聲音有些低沉,又有些蒼涼,“是她救了我,也确實是我所傷的。”
安歌擡眼看他,喃喃地問:“為什麽?”她信他的,只要他說了,她就信。
秋月白平靜得可怕,許久,才緩緩開口:“是我與穆風的恩怨,到底她是無辜的。”
“那你為什麽不救她,你明明,可以的。”安歌盯着他失聲地質問,向來明媚的笑顏布雲,不覺多了兩行的淚痕。
“對不起。”秋月白聲音變得很低很低。內心滿是愧疚,不僅僅是為那個奮不顧身救他的女子,還是因為她的眼淚。伸出手,輕輕地幫她拭去淚水,有着說不盡的疼惜。
安歌一把撥開他的手,情緒變得激動不已,只是怔怔地看他,控訴着所有委屈:“對不起,呵呵,對不起又如何?我阿姐死了,她不要我了。”
秋月白的心猛得又疼了起來,與平日裏噬骨的痛不一樣,是一種會窒息的疼。手悄悄地扶上桌子,生怕一時會轟然倒下。
安歌淚眼婆娑,倔強地盯着他的手,突然一下就撲了過去,緊緊地抱着他,賭氣似的眼淚鼻涕抹了他一身。
突如其來的擁抱讓他有些措手不及,看她哭的像個孩子一樣,只得輕柔地撫着她的頭發,一時也不知她為何?不是該恨他,不是該撲過來報仇雪恨的嗎?
為什麽要給他溫暖?為什麽不放手?
“不值得的,不值的……”秋月白失神地重複着這話,眼神裏流露着無盡的悲傷。
安歌将他抱得更緊了,她終于抱住了那個寂寥的影子,她怎麽能放手呢?這麽冷,怎麽舍得他冷呢?
好不容易止住了抽泣,聲音哽咽地抱怨:“為什麽不解釋?是姐夫對不對?他就是當年的穆風,是阿姐看了我的話本,才趕來阻止他的。他傷了你很嚴重是嗎?你不是故意不救阿姐的是嗎?為什麽不說話?”
秋月白震驚地低頭看她,安撫她的手停在了空中。說不感動是假的,這丫頭總是不一樣的。
可,那又怎樣?
閉了閉眼,渾身的氣力用盡了一般,疼痛叫嚣而來。想推開她,落荒而逃,卻又沒能使得上勁。手無力的垂着,抑着喉嚨的不适微微的顫抖。
安歌把頭埋在他懷裏,輕輕地說:“秋月白,我安歌不傻,我看得明白的。”
又過了一會,安歌才松開他,強拖着他到塌上去,拿枕頭讓他靠着。自己去收拾地上的碎片,忙忙碌碌的一陣,才又返回到塌前,拉了張椅子坐下。
緩緩開口說道:“我月落一族生來就是為了守護雲水,夾在國家間誰也不依靠。可,月落終究不過部落,沒有兵器也沒有財力,有的只是月神的憤怒。”
秋月白聞言,強打着精神看她,等着她往下說。
安歌吞吞口水,繼續說:“你知道?那不是瘟疫,是中了‘月怒’的毒,不過倒也和瘟疫不差,是種會傳染的毒。”皺了皺眉,思索了一會,又說“只是這毒早已被消毀,沒想到竟還在為禍人間。”
秋月白輕輕咳了幾聲,有些沙啞地說:“總會有解決的法子,你莫擔心。”
安歌搖了搖頭,向來單純的眼底,多了幾分的危險,姐夫不應該想讓雲水染血的,誰也不能傷害她的族人。
神情堅定地說:“我不知道姐夫想做什麽?只是他不該拿我族人做利劍。”複又笑了笑,“況且是我族人犯下的錯,也該是我去彌補。”
秋月白抓住她的袖子,靜靜地看着她,問:“你想做什麽?”
安歌反過來握住他的手,笑着說:“我不過是想回家拿些東西。”
“我與你一同去。”秋月白含笑看她。
“我才不要呢,你又不會游又不會武!劃個船都不會。”安歌扁了扁嘴說。
“嗯?”秋月白不解,難道自己真的是弱不禁風的樣子?
“我有辦法的,回個家還能有什麽事。”安歌拍着胸膛得意地說。
秋月白笑了笑,看着窗外的綿綿細雨,淡淡地說:“他既然請我做客,又怎有不去的道理?”
“那就更不能去了。”安歌嘟着嘴說。
“你不了解他,他不會善罷甘休的。”
秋月白閉了閉眼,猛地又睜開,“我會解決好的。”
要殺人也好,要成魔也罷,無論如何也不能再任他胡作非為了。我若成佛,天下無魔,我若成魔,佛奈我何?
或許,師父他們早已經預料到,總有一天,白蓮衣會化成魔,雙手沾滿罪孽,是要墜入最深的地獄。所以他們才會,不要他的吧。
如果……
真有地獄的話,怕也是不及這紅磚碧瓦深宮牆!黃圖霸業腳下枯骨萬千,君臨天下坐擁江山指點。可,與我要之何用?
三宮六院佳麗三千,敵不過她回眸一眼。未成想要,所向披靡天下無敵,從來不愛,玲珑社稷千秋功名。
若是能棄了這九五之尊冠冕,不要榮華富貴也罷,只要能與她攜手天涯,青絲白發,笑談浮生流年,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或是,浮雲山中,與天下第一公子一盤棋,幽冥谷裏,和那江湖第一人比劃論劍。人生當如此!
奈何套了桎枯枷鎖,負着錦繡山河太沉。如何,能棄黎明百姓不顧,如何,能?
在雲澤權力的最高頂,上好的白玉鋪造的地面踏在帝王腳下,睥睨群雄的帝王椅立在大殿正中。柔嘉帝孤零零地坐在階前,燭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恨長,真真的高處不勝寒啊!
獨自斟了兩杯酒,手裏捏着張信紙,心想,若是蓮衣肯回來,這金銮寶殿也不至于如此荒涼。
盤龍柱的陰影下,悄無聲息地走出了一個影子,恭敬地立在一旁。
柔嘉帝自顧飲了口酒,問:“錦瑟呢?”
“陛下忘了!姑娘這幾日去普照寺請願還未回宮。”
“嗯。”帝王多情又冷漠的眼眸微微眯着,誰也不敢妄加揣測君主的心思。
柔嘉帝緩緩地站起身來,看着外邊層層宮牆,聲音低沉,“千華,你準備一下,朕要親自去慰問宛丘的将士。”
“是。”那黑影又隐入暗中,悄無聲息。
柔嘉帝慢慢地爬上階梯,坐在龍椅上,低頭看地上的兩杯酒。此番出行,于公,為表示皇恩浩蕩。于私,想親自去勸蓮衣出仕。
也是還有一事,想去确認一番。
這邊,因秋月白身體不适,被若魚和安歌勒令在床。若魚守着他,一步也不教人離開,秋月白只能好生休養,以求盡快恢複一些。
本和鎮南王約好今日再去看診,現下委實也沒那精神,只好讓安歌去走一趟,也算是告個假。
安歌這一去,也沒見到鎮南王,倒是遇到了半楓荷,二人也不知閑聊了什麽,回來時安歌又提了一壺黃泉醉。
連下了幾日的陰雨,安歌覺得煩悶得很,披了外衣。鬼使神差地來了秋月白的閣樓,剛好若魚去煎藥,屋子冷冷清清的。安歌蹑手蹑腳地到了床前,看了一會虛弱昏睡的人,輕輕地給他掖了掖被角。
嘆了口氣,低聲地說,“你真打算與我同去月落?”
躺着的那人自然是沒聽見,只是門外剛好有人上來,聽得一清二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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