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是非成敗轉頭空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在計較些什麽呢?天下萬物終要歸于虛無,是非黑白,得失成敗,真的那麽重要嗎?可這凡塵一遭,縱是極盡三千繁華,百年雲煙後,不還是一柸黃土掩了白骨。

還在執迷嗎?須臾一生的苦苦追尋。到頭來,将相王侯誰見?還不是荒冢一堆雜草賤,空留虛名兒與後人評點。罷了罷了,不如歸去樂得清閑,如何偏要滅了炊煙起狼煙?

勝也好輸也好,山依青水還流,夕陽西下古城樓,冷眼千年看恩怨。對與錯,善與惡,都借說書人口中言,驚堂木一聲,幾分真幾分假,誰又能辨?

哪真有什麽大善大惡,不過一念佛一念魔,一拈花一執劍。錯了嗎?放過那個人為禍雲澤,是善念?還是因為害怕……到底是連累了無辜。

捂着心髒在角落蜷縮,破碎的血衣遮不住的體瘦骨露,抵不住的地牢陰冷,斷斷續續反反複複地咳着……

差不多了,如果沒猜錯的話,那丫頭約的是三天吧,天一亮就該結束了。低低複又咳了幾聲,仰頭靠着牆壁平複着呼吸,靜靜地看向窗外,像被無盡的黑暗吞噬,笑得有些苦澀。

是啊,傳說天下第一公子,未蔔先知世事洞明,神機妙算謀無遺谞。如何會不知道那丫頭在想什麽,棋子如何變動下棋人哪會不知。其實,是這樣的人吧,多少是利用了她,真是虛僞啊!不敢染血怕罪孽太深,卻又任着他人為你揮劍。真,虛僞……

她不敢向前,一步也邁不開去。那,比亭子裏初見時的背影寂寞,比那夜門外邊虛弱時還要悲涼。到底命運有多少的不公?是經歷了多少的悲歡?才會有那樣寂滅的眼神。

是,愛了嗎?

那個不染煙火的神仙,那個天下第一公子,那個猜不透的先生。那個……寂寞悲涼的男子,是一顆心早已淪陷了嗎?

愛也罷,憐也罷。

就想抱着他,陪着他,橫豎不能棄了他去。

孤單嗎?有我呢!

冷嗎?有我。

這一生,如果他不能幸福,那,安歌又怎會快樂,又如何安歌?

“你在憂傷?不,你怎會憂傷。”穆風搖着輪椅上前,擋住了他的視線,語氣從不可置信到諷刺。

秋月白一動不動地,靜得如廟裏供着的石佛。也沒移開眼,仿佛前面并無遮擋,視線穿過他看着破曉前的黑夜,像在等着什麽。

穆風示意手下将牢門鎖上,獨獨剩了他二人在裏頭。鎖鏈咔嚓一聲,安歌一下回過神來,緊緊抓着欄杆慌亂地吼道:“你要做什麽?!放我進去,放我進去……”

那個瘋子,到底要幹嘛?不安,恐懼,一下擴張開來。

“我們家小安歌很在意你呢!”穆風傾向前,捏着秋月白的下颚,逼着他看向自己。

秋月白望向他,是悲憫,是佛的悲憫。

悲,明明和那人一樣的眉眼,曾多羨慕他是那人一母同胞的兄弟,那人雖揮劍殺人如麻,卻是真的善,如何這般猙獰的面目偏偏像極了那人。為什麽擁有了,還不懂珍惜。

憫,本是有家有父母兄弟,何至于折騰到孑然一身,明明還有那樣的女子深愛着,齊眉舉案膝下有子,該有機會和樂美滿一生,如今卻是瘋魔一般,難道不可憐?

“白蓮衣,我最恨你這般模樣。”穆風将手移到他纖瘦的脖子,猛地加大了力道,恨不得将他粉身碎骨,“明明同樣的肮髒污穢,何必總裝着一副慈悲為懷?”

秋月白也不理會他,歪過頭看着外面瘋狂搖着欄杆的安歌,耳邊嗡嗡作響聽不清她的哭喊,只是感到她的害怕。對她虛弱地笑了笑,動了動嘴角,有氣無力地說:“無妨。”

穆風被那笑容徹底激怒了,放手狠狠一推,看那人無力地跌落,複仇的快感一下連同血液都興奮了起來,多年累積的仇恨如火山的爆發。無情的長鞭揮舞,一下,一下,一下……

指甲嵌入了木欄,只能搖頭哭喊到聲音沙啞,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不要打了,不要……住手,求求你,不要再打了……住手住手啊。”

幫不了他,什麽也幫不了他……

就像那個背影,無法緊緊地抱住他,無法溫暖他,無法替他疼,無能為力……

“白蓮衣,求饒啊。”穆風半撐着輪椅,看着地上的一片血跡,愈發地興奮,“你知不知道,為了這一天,我從多少人腳下爬過,在多少男人身下忍辱承歡,我拖着這破敗不堪的身子從地獄裏回來,就是要看你狼狽求饒。”

他瘋了,早就瘋了。

秋月白手指動了動,聞言渾身一怔,手又無力地搭在地上。原來他才是最惡的魔啊!是他的錯,是他将人逼瘋的,也是他害得将士們受累,他才是這場鬧劇的罪魁禍首。

錯了,一開始就錯了。

白蓮衣本不該存在,秋月白更不該活着。

令牌落地,斬……白家一百二十口人,鮮血流了一地,染了他腳下一片猩紅,他執着一把白傘,就在臺下,父親眼裏的信任,姨娘眼裏期許,妹妹見到他的欣喜……

他,走了,頭也不回。

白蓮衣,死了……

“蓮衣,小念交給你了。”

“小白,不許欺負小念。”

不要,不要,一起,一起活着,可以的……他們卻走了,獨獨……

秋月白,活着。

“白蓮衣,你殺了我,你殺了我呀,你會後悔的。我爬也會爬回來的,你會後悔的……”

後悔嗎?因為錯了。

猛地嘔出一口血來,淡淡瞥了一眼,見安歌頭抵着欄杆哭泣并未察覺,忍着疼痛緩緩移動手臂,抹去嘴角的血跡。撐着地板支起身子,看着穆風低低地說:“夠了。”

夠了,收手吧。若要一條命,賠你又何妨?

活着,夠了。仇已經報了,冤不冤屈又如何?都走了,罵名忠名都一樣,沒有宗廟也沒不孝兒孫上香。不是,夠了嗎?

夠了,不需要了,沒有秋月白也夠了,小念可以健康地長大,有王爺有清羽有紫蘇有若魚有泰伯……

安歌心猛地一疼,像感受到了他的悲傷,又像明白了他棄世的念頭,沖着他含淚直搖頭。

努力活着好不好?讓我陪你好不好?不要抛下我好不好?

她,在挽留他?

是罪孽深重的人啊,不值得的。

良久,秋月白慢慢收緊了五指,握成了拳狀,終于做什麽決心。

穆風看着他,突然笑得溫柔,聲音卻是冰冷:“怎麽?想動手了,我可是愛極了當年你欲殺我的模樣,這次可別再後悔了。不會再有機會了。”

時光倒回三年前,幽冥谷外的樹林,也是和今夜一樣安靜可怕,一樣藏着蠢蠢欲動的殺機。穆風挾持了剛滿周歲的小念,步步緊逼可有退路,當他眼睜睜地看着,他疼愛的小念被下了蠱毒,聽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終于,想要殺人。否則如何對得起大哥和阿夏,化身為魔也在所不惜啊。

若非是有人攔着,若非是一念之差,穆風早已是刀下鬼魂。

是啊,他不能殺人。那樣的話,師父他們會真的不要他的,他會被逐出師門,就真的再也沒有歸處了。

若真的雙手染血,佛可會原諒他?

本就滿身的罪惡,是茍且偷生的存活,是為了答應過的諾言,是以命相托重若千斤的諾,所以一直背負一切的罪,活着。

如何能?再殺生,贖不清的,生生世世都還不清洗不淨的。

不要再一個人了,來生,不要再孤零零的了,想要有個家,小小的家。

所以,不能殺人,不要一個人。

秋月白搖搖晃晃地扶着牆站起,閉着眼睛微微喘氣。睜開,寂靜的眼底無悲無喜,聲音遙遠又清晰:“我沒有資格殺你。”

哪有資格?他是大哥珍惜的胞弟,是無論犯了多大錯都會被原諒的。是那個女子深愛的丈夫,是無論世人多厭惡還是會被愛着的。他白蓮衣還是秋月白,都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而那兩個人皆是因自己而死,一身罪孽的人哪有資格?

“哈哈,白蓮衣,你怕了,和當時一樣在害怕。”穆風笑得癫狂,眼裏的恨意不減,一個鞭子甩過去,劃破了那染血的白衣,有一道血痕刺目。

安歌捂着嘴,萬分痛恨自己的無能,心疼那瘦弱的身子承受着條條的鞭痕。只是她一介女流,如何敵得過一群練過武的漢子?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會承受不住的。他還病着呢。

秋月白不動聲色地捂着心髒,全身的重量都托付給了牆壁,一手撐着防止自己滑落,垂眸看着細細的汗珠在鼻尖沁現,滴落……嘴角弧度微微上揚,淡淡地開口:“我在賭,是你先殺了我,還是王爺先将你帶回去。”

倒像聽了個天大的笑話,穆風仰天大笑了起來,直到笑得眼角閃着淚花,才悠悠說道:“鎮南王啊,他可忙得很,哪裏顧得我這個不孝子。”

一株兩豔,并蒂雙生,一生一滅,兄弟相争。

就因臭道士瘋和尚可笑的預言,就因大哥體弱多病。所以他活該被棄在太華山,忍受着師兄弟的欺負,連家都回不得嗎?而就在太華山腳的宛丘城,他的好爹爹也未曾去探望過他,誰都不信那鼎鼎大名的鎮南王是他爹,都只當他是癡人說夢。

鎮南王啊,可忙得很,忙到眼裏只有大哥,怕是忙到忘了還有他這個兒子。就算是當年他被廢了雙腳,無數次在想,如果那個人來了,就原諒他吧。

可是,那個人始終沒有出現,他被地痞流氓踢打時,餓的發瘋與惡狗争食時,在煙花巷被人玩弄時……他都在等。可,那個人早忘了吧。

秋月白似乎洞穿了他的想法,只是直直地看着他,抑不住咳了幾聲,說道:“他一直再找你。”

“呵呵,白蓮衣你越來越會說笑了。”穆風冷笑道,低頭擦拭染血的九節鞭,神态悠閑自信滿滿,“你以為這鏡花島就這麽容易找到?你,輸了。”

突然不知何處傳來的聲音,戲谑又輕浮。

“我賭第三個,王爺雇殺手來綁壞兒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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