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也無風雨也無晴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陽光終于累了,疲倦不堪地收起最後一抹晚霞,躲在遠方的山脈後頭,獨自啃食着無邊的孤寞,聽花在黑暗裏唱盡了夢魇。

天黑了麽?

離家的人吶,可有說是何時歸還,我好為你挽袖洗手作羹湯,我好為你将屋前的燈火點亮,我好到村口癡癡的将你盼望……莫要遺忘,你還有歸途未踏上。

天黑了。

可是還在流浪,慕晚天際掠過的飛鳥,形單影只落在雲水河畔,你是否也一樣,一直在安靜地凝望,那些日沉日落的景象,披着無家可歸的憂傷。

無妨無妨,一切都将是過往……

月色朦胧,雲水中還藏着另一個月亮,亦真亦假難辨。宛丘城中,一片繁華笙歌落在心間,在那最是熱鬧的地方。

紅衣豔豔還是一舞傾城的她,曲蕩人心魄哪及她一颦一笑,她折纖腰以淩波微步,眸含春水清波流盼,眉間一點朱砂醉倒多少英雄,粉面上一點朱唇有苦難言。

她是陷在泥中掙紮的一尾錦鯉,幸那白衣少年搭了把手,将她放生在這雲水間。她是紅塵中最俗氣的女子,是這風月場中的紅衣舞娘,她的先生是在世間最過溫潤的玉,是這她肮髒的一生中最白的衣。

她不敢去觸碰,怕給那素白的神仙沾上污穢。她不敢去跨越,就像那道門她永遠只能是個外人。

那人生死不明,她連關心都只能小心藏掖,還是要笑着尋歡作樂,還是要咽淚載歌載舞。因為……

她是畫堂春的紫蘇姑娘。

就算時隔八年,她依舊記得那天。

瓢潑的大雨,那少年一身白衣,執一把白傘帶着斑斑血跡,他是模糊視線裏的唯一,她還以為是青天開眼憐憫,派來神仙來将她救贖。

她本也是知書達理的官家小姐,不過是一朝風起雲湧,父親受牽連鈴铛入獄,女眷充妓。

慶雲元光十六年,她剛值豆寇,有着愛慕的少年,那個錦都最風光的錦衣少年。

初聞,因一場博弈,父親敗得歡喜,直說是自古英雄出少年。蓮衣小友常挂嘴邊,她好奇是怎樣的少年能入父親的眼。

初見,年輕官員持符節,騎着高頭大馬慢慢走遠,她偷偷躲在人群中,仰慕着他的容顏。

再見,她在泥濘裏遭人踏賤,渾身是被撕裂的疼痛,天空失了所有的顏色。

他在不斷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真傻,與他又有什麽關系。

他說:“願意跟我走嗎?”

于是,她成了紅衣的紫蘇。為什麽是紅衣?就假裝是為他披上的紅衣,就算,永遠不會成為他的新娘。

可是,如果她唯一的光,消失了該怎麽辦?

腳下一個不穩,跌坐在她的舞臺。

“紫蘇姑娘。”“紫蘇姑娘,沒事吧。”臺下亂哄哄一片。

淚水終于可以光明正大的滑落,我愛的少年,請你一定要平安歸來。

……

“對不起。”秋月白低低的說,聲音裏竟是無盡的蒼涼,第一次将軟弱暴露在人前,他想笑的,可是太苦太難,他忘了該怎麽扯着嘴角微笑。

安歌緊緊擁着他,輕柔細語地安撫他:“沒事了沒事了。你沒事就好。”

秋月白楞楞地看着她好一會,頭輕輕地靠着她,顯得無比的虛弱,一只手還捂着心髒,眼神無悲無喜,淡淡地開口:“安歌,謝謝你,我想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裏?”安歌凝視着他的眼睛,聲音很輕很輕,怕一有稍大點的動靜,懷裏的人就會化成雲煙消失。

“不知道,許是老林裏的廟宇,或是山頂的道觀,都不重要了。”秋月白閉着眼睛,喃喃低語。

“怎麽又是參禪又是修道?不回家了嗎?”安歌強忍着心酸,強裝着平靜,強扯着一抹難看的笑。

秋月白睜眼定定地望着洞口,良久,才極為淡然地說:“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沒有家了。只有一地的血腥,一堆的枯骨,一府的冤魂。白蓮衣何曾有家?本不該奢望的,是他任性了,卻連累了那麽多的人陪葬。

沒有家的孤魂,如何做個歸人?

“那你去哪讓我跟着可好?”安歌笑着說。

不清楚他的過去,不知道他來自何方,不管他是秋月白還是白連衣。也不問他要去哪裏,只要,讓她跟着就可以。

秋月白眼裏藏着無限的哀傷,像嘆氣一般的說:“不值得的。”

安歌低頭輕吻着他的額頭,神情認真又執着,言語間帶着化不開的濃情。“月白,我不知你背負多少東西,也不管你過去是好是壞,我安歌認識的人是你,是溫柔堅強到讓人想哭的你,你值得的。”

秋月白輕咳了幾聲,又閉了眼睛,嘴角泛着一抹苦笑,緩緩開口:“錯了,都錯了。白蓮衣從來都不值得,是我執意要去盧令,是我蓄謀已久想見那個人,是我害死那麽多人。”

安歌不知他在講些什麽,只知道那是一直困住他的往事,是一直他逃不開的枷鎖。就靜靜地陪着他,陪他陷入無邊的哀傷……

“兄弟們都在尋你,你倒是美人在懷享受得很!”突然一聲含着怒氣的聲音響起,一身紅衣的清羽将火把扔在地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冷冷地看着它漸漸熄滅。

安歌本就心情不好,聞言怒斥一聲:“清羽。”她怕,怕他講出更傷人的話來。

倒是秋月白平靜得可怕,悄悄放下捂着心髒的手,撐着牆壁打算站起,搖頭拒絕安歌的攙扶,卻又渾身使不上勁只得靠着牆坐在地上。

低頭淡淡地說着:“小念心善,江湖的打打殺殺不适合他,山莊的生意泰伯會幫忙打理。過些日子就送他去城北的私塾,讓他多讀些書也多交些朋友。”

“你什麽意思?”清羽聽着有些心慌,這話聽着像在交代什麽一樣,皺着眉頭不悅地問。

秋月白擡頭笑了笑,只說:“我要出去些日子,城裏的事還得麻煩你。”

“當初是你硬要帶走小念,怎麽現在就想撇下不管了?”清羽怒極反笑,冷聲地說。

“不過是些日子,小念也懂事了。”秋月白咳了兩聲,低聲說道。

清羽盯着他,那白衣破碎遮不住他柔弱的身軀,條條血痕實在刺眼,聽他說話也是有氣無力,一副病怏怏的樣子。

怎麽會變成這樣?

清羽其實一開始就不喜歡秋月白,因為那個人是相府的公子,而他卻是連自己姓什麽都不知道的孤兒。那人總透着的高貴,夾雜着的清冷,偏偏又愛挂着笑,就是一個瘦弱的書生,卻什麽事都了如指掌的樣子。

他不喜歡。

可谷主說,那是個很孤單的孩子,也是個很強大的人。好吧,他清羽是在不斷厮殺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他從來只服強者。而他秋月白也不知在何時,算是當中的一個。

他見過那人如何在短短幾年建立了龐大的産業,他見過那人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之外,他見過那人步步為營将蒼術的棋子一個個剔除。

他不得不承認,秋月白是強者。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是那個傲睨群雄的浮雲公子。

是什麽時候?那人變得這般嬴弱,仿佛是那一碰即碎的瓷瓶。

良久,清羽收回思緒才緩緩開口:“君乾來了,這次也有他的人。”

安歌不明所以地看向秋月白,只見他突然止住咳嗽,似乎也沒料到,只是有些自嘲地笑了下,自言自語的說:“何須他親自走一趟。”

“他是來找你的。”清羽的情緒也恢複了平靜,不知為什麽要跟他講這些,只是覺得那人決定要走了。而他,不能允許。

如果沒有秋月白,他要如何跟小念解釋?又該如何面對紫蘇?他們都會很難過吧。

未等秋月白回答,清羽紅衣一閃掠到秋月白身側,一提一劈動作行雲流水,安歌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反應過來。

也知清羽沒有惡意,只是心還是咯噔了一下,不悅的道:“你做什麽?”

“你以為他這副樣子還能走出鏡花島?”清羽将打昏了的秋月白推在安歌懷裏,伸手解下大紅的外衣披在秋月白身上,一把打橫将人抱起。

也是覺得有理,畢竟安歌剛剛也想這麽做。都傷成這樣了還想着去參禪悟道?還是趕緊提腳跟上清羽才是。

夜間的鏡花島還是有些涼意,安歌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擡頭見遠處若隐若現的出現一艘小船。心一下又提到了嗓子眼,是敵是友難辨啊!

反觀清羽,嘴角噙着笑意,倒是有幾分得意的樣子。

來人衣抉飄飄,刀刻一般的五官精致又不失英氣,與秋月白的溫文儒雅不同,仿佛是天生帶有一種霸氣,有着令人臣服的魄力。

後頭似乎還有一人,一身的黑衣就像與黑夜融為了一體。真是怪人啊,安歌想。

柔嘉帝面上表情沒有什麽變化,只是千華知道,他的陰霾在見到清羽抱着的那人起,就已經煙消雲散了。

那人不是一貫的白衣,是清羽素來張揚的紅衣。近看,那紅衣襯得那人面白如紙,雙眼迷離半睜,薄唇也是血色全無。頭往後仰着,長發散落,細長的脖頸形成了一道完美的弧線,連着精美的鎖骨。無力垂下的手臂還帶着鞭痕,氣弱游絲竟像是毫無生氣。

柔嘉帝袖中的拳頭緊握,聲音含怒問道:“穆風呢?”

千華單膝而跪,如是回複:“還未找到。”

“其他人呢。”

“此番共拿蒼術餘黨三百多人。”

“嚴懲不貸!”柔嘉帝雙眼微眯,透着危險氣息。

“是。”

清羽未等他船靠岸就一躍而上,安歌也只得跟着跳了過去,眼睛粘在秋月白身上也沒理會其他二人。柔嘉帝只是打量了她一眼,也不知在尋思什麽。

柔嘉帝伸手去試探秋月白的脈搏,驚覺他竟是如此虛弱,才三年未見,如何就瘦削憔悴如斯?

掀開那紅衣,道道鞭痕印入眼簾,柔嘉帝突然覺得不忍再看。卻還是拿着藥瓶幫他上藥,輕微的碰觸都引得那人疼得發顫,蒼白的臉上很快布滿了細細的薄汗。

柔嘉帝的臉上也愈發晦暗,千華在一旁就如同黑夜裏的影子。

一向邪魅嚣張的清羽盯着逐漸遠去的鏡花島,一反常态難得的正經,問道:“穆風你打算怎麽處理?”

“朕還會讓他活着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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