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這一晚, 燕知雨注定是睡不着的。

溫柔可人的妻子忽然變成一個心狠的壞人，這種事應該任誰都接受不了吧？

早知道他就不在淩冽面前裝得那麽好了, 這樣起碼被拆穿的時候差距沒那麽大, 對淩冽的打擊也可以小一點。

他瞪着眼想了一宿，直到天蒙蒙亮還清醒着，恰好這會兒子爬起來解手, 他幹脆也不睡了, 起來給兩人弄吃的。

雖說他們來時帶了不少東西，但這獵場到底是不比宮裏, 東西沒那麽齊全, 燕知雨便只熬了肉粥，又炒了兩個小菜，這一頓早膳就算備下了。

回到營帳, 淩冽已經起了，正在吩咐狄磊什麽, 見他來了才擺擺手将人趕走。

燕知雨吩咐人将吃食擺好, 然後有些拘謹地坐過去, 也不說話，就是微低着頭, 一副乖巧的樣子, 看得淩冽心尖癢癢, 忍不住湊過去親了他一下。

就好像一個鼓勵, 燕知雨眼睛亮了亮, 這才擡眼看他，柔聲道：“今天事情多嗎？”

淩冽想了想, 點點頭：“有事？”

燕知雨搖頭，伸手給兒子添了粥, 哄他吃飯，也沒再跟淩冽搭過話。

換作往常，淩冽這會就該覺察他的異常了，但他今天卻沒說什麽，只囑咐了一句出門記得帶人，便出去了。

對燕知雨情緒敏感的也不止淩冽，小雲爍也早早發現了，但他習慣了父皇會哄，也沒想那麽多，沒想到父皇居然一句話沒說就走了，奇怪之餘只能自己開口問：“爹爹不開心嗎？”

燕知雨聞言笑了笑，伸手捏他的臉，問道：“又知道了？”

“知道。”小雲爍整個人趴到他腿上，奶聲奶氣道，“爹爹都沒有跟父皇說話，就是不開心了。”

燕知雨皺了皺眉，連兒子都看出出來，淩冽不可能不知道，可他半句話沒說……

這是生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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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知雨有點沮喪，垂眼看着乖巧可愛的兒子，看着那張和淩冽肖似的臉，忍不住嘆了口氣：“你父皇是不是心情不好？”

小雲爍歪了歪頭，有些不解：“沒有吧。”

“可他也沒跟我說話。”燕知雨低聲道，“以前他都會跟我說話的。”

小雲爍這才猶豫起來，回憶了一下，淩冽的确沒怎麽搭話，但是看上去沒有不開心。

“父皇親爹爹了。”小雲爍道，“走的時候還跟爹爹說話了。”

燕知雨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頭發，更沮喪了。

這不就是沒跟他說話。

小雲爍實在不知道怎麽勸他，想了想，拉着他的手往外走：“爹爹我們出去玩。”

“這麽冷的天有什麽好玩的。”燕知雨無奈地把人拉回來，卻沒有拒絕，而是回去拿了披風來給兩人裹嚴實，這才牽着他出去。

他自然知道這是兒子在哄他，他非常樂意接受這點可愛的安撫。

雖然冬狩去了不少人，但留下的人更多，只是這天出來的人不多，看着便有些冷清。

昨夜的雪下得不算大，這會就鋪了薄薄的一層，走過去留下兩串腳印，直直地朝山裏去。

看這個方向，燕知雨有些不放心，便叫了人來跟着，本來只是想找幾個身手好的，沒想到明煦川也過來了，一時不解：“山裏是出事了？”

“沒有。”明煦川老實答道，“是攝政王吩咐的。”

燕知雨抿了抿唇，忐忑道：“他讓你來幹什麽？”

是有什麽不好聽的話說不出口嗎？不然為什麽要特地找別人來。

“不知道。”明煦川笑道，“他說你心情不好，可能需要人陪你說說話。”

燕知雨松了口氣：“那他看起來生氣嗎？”

“為什麽生氣？”明煦川不解。

燕知雨搖了搖頭，垂頭喪氣道：“昨晚的事被他聽到了。”

明煦川臉上露出恍然之色，随即道：“那又如何？”

“換作是你，不生氣麽。”燕知雨道，“如果是三姐……”他說着頓了頓，一時間有點想不出來他三姐表裏不一的樣子該是什麽樣的，倒不如說他覺得他三姐那樣冷冰冰的人，有一天忽然發現她私下其實熱情又愛笑，還挺可愛的。

一樣都是表裏不一，怎麽到自己身上就那麽讓人難以接受呢？

明煦川看他還是垂頭喪氣的，忍不住笑了：“真那麽在意？”

“那肯定的。”燕知雨撇撇嘴，低頭看見地上的雪，怎麽看怎麽不順眼，忍不住踢了一下，揚起一小片白。

明煦川看他這樣，臉上笑意更深：“或許他早就知道了呢？”

“不可能。”燕知雨立時否定了這個荒謬的可能性，“如果早就知道了，為什麽不說？”

“說了又如何？你不願讓他知道，說了，也不過是兩人都難受罷了。”明煦川道，“他是從衆多兄弟中殺出來的，能坐上那個位子，自然是玲珑心思，我想他肯定早就知道了。”

“不可能。”燕知雨還是否定，“我一直瞞得很好。”

淩冽身邊每一個人他都認識，他一個個警告過，那些不聽話的，淩冽去見時他都跟着，半點沒有讓淩冽知道的機會。

明煦川無奈地看他一眼：“秘密這種事，除非你不說，不然被人知道也不奇怪，何況你這也不是什麽秘密。”

燕知雨頓時不開心了，咬着唇瞪他。

“你知道他的秘密嗎？”明煦川立刻換了句話，吸引他的注意力。

燕知雨遲疑地看着他，沒有回答。

淩冽從小到大很多事他都知道，但他終究不是淩冽，不可能事無巨細都清楚，肯定有他不知道的事，但明煦川這麽問，那問的肯定不是什麽雞毛蒜皮的小事，而是一些他應該知道卻不知道的事。

明煦川也沒有讨個答案的意思，自顧自繼續說道：“他在京中有一支暗探，作為他的眼睛監視着京中許多人的一舉一動。”

這件事燕知雨的确不知道，但隐隐能猜到，他也不介意。

“他需要一支這樣的暗探，又沒什麽。”燕知雨道，“反正他也不會監視我。”

明煦川笑了笑：“那別人的？你猜你當年去成家砸人府邸的時候，他有沒有眼線在成府。”

燕知雨臉色瞬間變了。

他的确沒想到這個。

明煦川繼續道：“看在你的份上，他不讓人監視燕府，可你也不是一直呆在家，只要出了家門，總要跟人産生交集，以他的性子，說不得還交代人看着點你，以免出什麽事了趕不及。”

他這話燕知雨是認同的。

進宮後淩冽也是這麽讓金羽衛看着他的，所以他在宮中收斂了許多，就是怕被傳到淩冽耳朵裏。

但現在想想，淩冽可能真的早就知道一切了。

燕知雨耷拉着腦袋，不想面對現實。

“他既沒說，說明他覺得沒什麽，你也別總惦記着。”明煦川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有些好笑。

其實他一直就不贊同燕知雨的做法。

雖說能明白他想在心愛之人面前維持完美的心思，但人無完人，喜歡一個人不僅是喜歡他的好，更是能接受他的不好，若是淩冽連這點都做不到，那也只是說明他不值得罷了。

何況這事很難瞞住，燕知雨到現在還覺得自己沒暴露，與其說是他瞞得好，不如說是淩冽藏得滴水不漏。

真正在維持燕知雨這個完美形象的，應該是淩冽才是。

這件事燕家人都猜到了，說不得燕知雨那兩個朋友也猜到了，但都不提，而是陪他一起瞞着同樣清楚一切的淩冽。

而這個事實，燕知雨也很快想明白了，頓時更沮喪了：“這是不是說明，阿冽也想我保持那樣？”

明煦川聞言有點無奈：“那你怎麽想？”

“我？”燕知雨不解地看着他。

“對，你。”明煦川笑道，“你想想他為什麽這麽做？你平日裏那麽驕傲的一個人，怎麽到了這件事忽然就這麽患得患失了？”

為什麽……

當然是因為怕破壞了這個完美的形象後他會不開心，就像現在這樣。

燕知雨愣了愣，有些期待地看向明煦川。

明煦川見他想明白了，又笑道：“再說你這努力也不是毫無成效，至少這世上有一個人被你瞞住了。”

燕知雨不解。

明煦川朝他身旁努了怒嘴。

燕知雨轉頭看過去，正好撞上兒子一雙同樣不解的大眼睛，頓時又心虛起來。

是了，他在兒子心裏，可不就是那樣的。

但瞞着兒子跟瞞着淩冽的感覺又不一樣，他怕淩冽知道不喜歡他，卻不怕兒子。

他把這想法跟明煦川說了，明煦川聽完，依舊是笑：“因為你怕他喜歡的是假的那個你，發現真相後會離開你，但阿雪不一樣，你知道阿雪不會走。”

燕知雨愣住了。

“說到底，你是不安，是對你們的感情不夠自信。”明煦川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有些話，我說一萬遍也沒用，你應該聽聽他是怎麽想的。”

說完，明煦川也沒再多留，轉身走了，留下燕知雨帶着孩子在林中慢慢地走，慢慢地想。

小雲爍看他一臉沉重的樣子，便也沒多問，乖巧地跟在一旁。

起初他還跟得上，但後面燕知雨逐漸出了神，步子越來越快，他走一步，小家夥得跨一步半，漸漸就從走變成了跑。

他只能拉住燕知雨的衣擺，委屈道：“爹爹，累。”

燕知雨腳步一頓，這才發現自己走快了，無奈地蹲下身去，問道：“那爹爹抱你？”

小家夥立刻點頭，朝他伸手。

抱着兒子久了太累，燕知雨便沒再繼續走，掉頭回了營帳。

淩冽說今天有事，他想怎麽也得晚些才回來，雖然早晚要面對，但能躲一會是一會。

只是他沒想到說有事的淩冽，這會已經回來了，兩人在帳外撞了個正着。

燕知雨頓時有些尴尬，不知道該說什麽。

倒是懷裏的小家夥，見了人立刻伸手：“父皇抱。”

淩冽伸手把小孩接到手裏，似乎是沒看見他的尴尬，笑道：“這麽快回來了？”

燕知雨抿着唇看他。

“進去吧，外面風大。”淩冽說着伸手牽過他進帳。

燕知雨乖巧地跟在後面，盯着淩冽的背影，腦海中不斷回響着明煦川的話。

明煦川說得對，不管他怎麽想，這件事最後都該是淩冽來做決定。

淩冽能接受他是最好，若是接受不了，他也想淩冽假裝不知道，他們還是能像以前那樣。

可若是淩冽連裝都不想裝，那他……

燕知雨眸中閃過厲色，但很快又恢複平靜，将自己那點可笑的念頭都按了回去。

他不能再做會惹淩冽讨厭的事了。

大概是他太安靜，安靜得淩冽都覺出不對來，回頭看了他一眼，問道：“怎麽不說話？”

“說、說什麽？”燕知雨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

淩冽見狀，皺了皺眉。

燕知雨立刻閉嘴了，忐忑地低下頭，腦子亂糟糟的。

淩冽默了片刻，問道：“明煦川什麽都沒跟你說？”

燕知雨僵住。

“看來說了。”淩冽說着把懷裏的孩子放下，輕輕拍了拍他的頭， “自己找子熙玩去。”

小雲爍猶豫地看向燕知雨。

“去吧。”燕知雨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去了要乖一點，知道嗎？”

小雲爍點點頭，飛快跑了。

燕知雨看他跑得輕快的背影，莫名生出一股被抛下的怆然來。

淩冽這才繼續朝裏走，等在床邊坐下後才發現燕知雨沒有跟上來，有點哭笑不得，喚了他一聲：“要我抱你過來嗎？”

話音剛落，燕知雨已經踩着小米步子走進來，低着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像極了兒子幹壞事時知道要挨罵的樣子。

淩冽忍不住笑了笑，等人走近後拉過他的手，手捏了捏他的手指：“阿雪果然是你的孩子。”

燕知雨愣了愣，一時反應不及，聽岔了，臉上露出驚恐來：“我沒騙過你別的事。”

淩冽“嗯？”了一聲，很快又反應過來，又笑了：“阿雪像極了你。”

燕知雨這才反應過來，耳朵都紅了，很輕地搖頭：“像你，你、你走後，我看到他，就想起你。”

“我可不像你，臉皮這麽薄。”淩冽笑道，“我做錯事，那也是跟母妃撒潑耍賴，不可能像你這麽乖。”

燕知雨聞言，整個人肉眼可見地松了些，也跟着輕輕笑了兩聲：“那阿雪可像極了你，平日裏也跟我耍賴，也就在你面前才那麽乖。”

“那是因為你慣着他。”淩冽道，“我就不慣他，慣你。”

燕知雨再次愣住。

淩冽手上稍一用力，将他拉到自己腿上，輕聲道：“你學學阿雪，跟我撒嬌，我就不生你的氣了。”

燕知雨的呼吸有一瞬的停滞。

果然淩冽知道了。

不管他怎麽擔心、怎麽不願意，淩冽還是知道了。

所以這忐忑又不安的心情，就是淩冽給他的懲罰嗎？

如果只是這樣就好了，但往後呢？

燕知雨抿着唇，整個人又繃緊了，像是一把拉滿的弓，只要淩冽一松力，他立刻就會崩開。

“小雨。”淩冽低聲喚他，“在你心裏，我就是那麽不講理的人嗎？”

燕知雨有些愣怔地看着他，看上去有些呆。

他腦子亂成一片，不知道該怎麽去應對淩冽的話，他不知道淩冽是認真的，還是別有深意。

見他這樣，淩冽嘆了口氣，繼續道：“本來我想着，既然你不願意讓我知道，我就當作不知也好，沒想到你居然這麽在意，那我們不如說開了，省得你一直這樣惴惴不安的。”

燕知雨轉眼看他，仔細打量着他的神色。

淩冽臉上依舊是溫柔的笑容，那雙鳳眼中更是浸滿他熟悉的寵溺，半點沒有他想象的不滿和生氣，好像他們之間從未有過這樣一個謊。

只是這個瞬間他就明白了。

明煦川說得對，淩冽那麽聰明的一個人，怎麽可能不知道。

只是他騙了太久，連自己都騙了。

也可能只是他不願意承認罷了。

他眼眶有些發熱，小聲問道：“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淩冽回想了一下，無奈地看他：“你真想知道？”

燕知雨點頭，既然要說開，他自然都想知道。

“很早就知道了。”淩冽摸了摸鼻尖，遲疑了一下，“從我們認識那天就知道了。”

燕知雨這會直接呆住了。

剛認識的時候就知道了？怎麽可能？

“那天你回去之後，我不放心，就跟你一起回去了。”淩冽解釋道。

那天燕知雨被淩冽寬慰過後便回去找他那些說他壞話的人的麻煩了。

那幾個人有句話說得是對的，他若是找他們對峙，那對他的名聲勢必有損，他作為燕家的孩子，自然是要考慮的。

但不考慮其實也沒什麽。

所以他直接去尋了父親，請他将跟幾個“好友”一同來的雙親都請到了後院，将幾人說的話當面又重複了一遍。

他就是驕縱任性，嚣張跋扈，父親要說他也沒關系。

但燕将軍聽見那番話，的确是氣的，卻不是氣他。

燕家有底氣，不止是讓燕知雨嚣張的底氣，更是有解決流言的底氣。

他當場便說了，燕家不再跟其他幾家往來，若是今日的事有傳出去半句，他不管因由，就找他們的麻煩。

燕知雨現在還記得自己當時是怎麽跟那幾個人說話的，但父親明明讓人看着了！淩冽又怎麽看到的！

“我是跟着父皇去的。”淩冽笑道，“我騙守着的人說，父皇讓我傳口谕給燕将軍，他們可不得放我進去。”

燕知雨耳朵紅得都能滴血，結結巴巴道：“你這是假傳聖旨。”

“頂多就是罵我幾句。”淩冽笑道，“其實那時候就是擔心你，怕你受委屈，想再看一眼，沒想到看到的跟我想的……不大一樣。”

他本來是想，若是燕知雨不說，他就幫燕知雨說了，但被守衛攔住，耽擱了點時間，急急忙忙進去的時候，恰好就聽見燕知雨的聲音：“這才叫嚣張跋扈，明白了嗎？”

語氣張揚又傲慢，但一點不讓人讨厭，反而像只高貴的貓咪一樣，讨人喜歡。

“我覺得你很可愛。”淩冽道，“其實那次之後，我更喜歡你了，只是你好像不願意讓我知道，我就只能放在心裏，自己品了。”

燕知雨臉都紅了：“那你這些年看我裝得像模像樣的，是不是覺得我很傻？”

“怎麽會，明明很可愛。”淩冽笑道，“你想在我面前做一個完美的人，不就是喜歡我，也想讓我喜歡你嗎？這麽好的事，我開心都來不及，為什麽要覺得你傻？我也很想在你心裏做個完美的人，可惜我缺點太多了，藏不完。”

燕知雨連忙搖頭：“你很好。”

“好嗎？”淩冽垂下眼皮，“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我每天都很緊張，見面的時候怕惹你不喜，總要提前很久檢查自己的衣着，連衣上的配飾也要仔細挑選。見了面又擔心着禮數，生怕你不舒服，連吃東西都要想，這東西吃了嘴裏會不會有有異味，吃起來麻煩不麻煩，吃起來是不是風雅，就連母妃都說我那段時日乖巧許多，因為怕鬧出什麽事來，傳得滿城風雨的就被你聽見了。”

燕知雨聞言，眼裏都帶了笑。

他自然明白淩冽，因為他也想過，而且想得比他還要更多。

“所以不要想那麽多。”淩冽伸手摸了摸燕知雨的臉，柔聲道，“你若是想繼續像以前那樣，我就繼續當作什麽都不知道，你若是累了，不再藏着掩着也很好。”

“小雨，你就是你，無論什麽樣的你，我都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