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要過來接我嗎？”

U市的冬天和A市不太一樣，雖然也冷，但少了幾分肅殺之感。

連日的降雪讓這座慵懶惬意的城市多了幾分靈動的溫柔。

U中的期末考試在元旦假期結束後的第二周。

漆墨的考場在一樓。

最後一科考試安排在周五下午，考英語。

期末的試卷知識點考得比較全面，但難度卻比半期考試低了不少。

漆墨解題解得很順利，他開始檢查時，聽到了窗外雪壓斷樹枝的聲音，單調又寂寥。

直到考試結束的鈴聲響起，整棟教學樓才慢慢鬧騰了起來。

監考老師收了試卷後，漆墨坐在凳子上活動了一下肩頸才慢騰騰站了起來，往二樓走去。

漆墨剛出了二樓樓梯口，就瞧見了靠在前方走廊柱子邊的隋悠。

隋悠今天穿了一件長款黑色羽絨服，脖子上圍着早上漆墨扔給他的針織圍巾，他的頭對着漆墨的方向微微一偏，眯了眯眼。

走廊上人來人往，一片沸騰，漆墨也沒注意擦到了誰的肩，忽略了那點撞擊下的微疼，大步朝隋悠走了過去。

“進去吧。”

隋悠剛剛挺起了背，漆墨走過去來往他後腦勺一拍，接着就轉身進了教室後門。

“你，考的怎麽樣？”隋悠跟在漆墨身後落了座。

“好”，漆墨下巴一擡，“你？”

隋悠沒說話，伸手在自己外套口袋裏摸了摸，然後扔了個小紙團在漆墨的桌面上。

漆墨展開紙團，就手掌大小，一看就是從草稿紙上扯下來的，紙上畫着一個手撐窗沿抽煙的男生，窗臺旁邊還卧了一只貓。

漆墨的食指在紙上那張過分寫實表情還有點臭的臉上點了點，然後看向隋悠。

隋悠手撐頭也看着漆墨，眼角藏了一點笑意。

“嗯？”

漆墨面無表情，聲音也沒什麽溫度：“你對我有什麽誤解？”

隋悠嘴角上揚，往椅背後靠的同時雙手舉過頂伸了個懶腰。

“沒有誤解”，隋悠笑着頓了頓，又說，“漆墨，我比你想想中了解你。”

漆墨的睫毛動了動，說出的話帶了點氣音，好像是在笑。

“那很好。”

“漆墨同學”，隋悠依舊撐着腦袋目不轉睛地看着漆墨，“一學期過去了，也給我打個分？”

漆墨對上隋悠那雙棕色的眼睛，又很快移開了視線，落在了手上的那幅畫上。

過了兩秒，他拿起筆，在那張紙上寫下了一個數字。

隋悠眉一挑：“99？還有一分扣哪裏？”

漆墨拿起那張紙往書裏一夾：“我說了滿分是100嗎？”

班上的人都陸陸續續回來了，隋悠正想追問時，老何就走進了教室。

雖然結束了期末考試，U中還得補一周課才放寒假，這周就放一個周末。老何簡單布置了一下放假的作業、交代了一下校外活動的安全事宜，便放學了。

走出教室時，吳剛和他們樂隊的一個人已經站門口等着隋悠了，漆墨看着挺眼熟的，好像叫周離。

吳剛：“漆墨，晚上你真不來啊？”

漆墨還沒回答，隋悠就接了話：“不說了有事嗎？”

吳剛：“行行行，我就再這麽一問。”

周離笑着勾着吳剛的脖子走在前面了，隋悠轉頭又問漆墨。

“方阿姨到了嗎？”

“應該到了。”漆墨邊說邊拿出手機，剛剛考試關機了現在一打開，就幾條信息擠了進來。

接着隋悠瞧見漆墨的眉頭蹙了一下。

隋悠：“怎麽了？”

漆墨收起手機：“說在校門口等我。”

一出校門口，吳剛就攔到一輛的士。

“去吧”，漆墨頓了頓，又對隋悠說，“回來了告訴我。”

“嗯”，隋悠剛走到車門前，又轉身把脖子上的圍巾摘下搭在了漆墨脖子上，然後小聲迅速地說：“回來了給你電話，睡之前再見一面吧。”

圍巾上還帶着隋悠的體溫和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青檸味兒，漆墨下意識颔首讓味道離鼻尖更近時，隋悠就上了車。

晚上是吳剛的生日，不過方琳今天來了U市，說有事要和漆墨談。

漆墨立在原地正準備打電話給方琳，忽的就聽到後方一個熟悉的聲音。

“墨墨，這裏。”

方琳坐在駕駛位直接從車窗處伸了半個身子出來，對着漆墨的方向招了招手。

漆墨看到那輛車時，心裏就有些不自在。

那不是方琳的車。

漆墨大步走過去，拉開車門坐在了副駕駛位。

“考得怎麽樣？”方琳笑着問道，“餓了沒？晚上我們吃私房菜行嗎？”

“嗯。”漆墨視線一滞，凝在了方琳左手的無名指上。

方琳也看了一眼自己無名指上的戒指，笑了笑，一邊開車一邊輕描淡寫地說：“你秦叔叔也來U市了，今晚咱們一家人一起吃個飯。”

漆墨立馬反問道：“一家人？”

方琳側頭看了漆墨一眼又很快平視着前方駕駛。

“嗯，蕾蕾也來了。”

方琳答得避重就輕，她的回答落音後車內也就跟着沉默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方琳提醒着：“墨墨，把安全帶系上。”

漆墨深吸了一口氣，拉安全帶時因為某些情緒動作幅度也很大。

方琳用餘光掃了他一眼，嘴唇動了動，又停住了，過了兩秒，才開口。

“我和你秦叔，扯證了。”

漆墨沒做聲，看向了窗外。

正值下班時間，又是周五，但挺神奇的是居然沒堵車，沒一會兒車就開到了吃飯的地兒。

漆墨跟在方琳身後進了包間，剛推開門，秦立就站起了身。

秦立對着漆墨笑了笑：“墨墨，好久不見。”

漆墨站在門口冷眼看着他，沒動。

方琳已經走出半步，又轉身拉了拉漆墨的手，眼神裏有些哀求在。

漆墨看了方琳兩秒，才過去落了座。

秦立似毫不在意，笑着支使漆墨左手側的秦蕾：“蕾蕾，這是你墨墨哥，打招呼。”

漆墨這才把注意力落在秦蕾身上。

漆墨記得秦立的女兒已經六歲了，但她看上去比她年齡還要小一些，很瘦，一張小臉上好像就剩倆大眼睛了。

秦蕾怯生生地喊了一聲“墨墨哥”，見漆墨沒反應，又有些委屈可憐地看向了秦立。

方琳清了清嗓子，漆墨往椅背上一靠，吐了一口氣，然後從外套口袋裏拿出了那盒早上隋悠給他買的薄荷糖放在了秦蕾的面前。

秦蕾又看了一眼秦立，秦立點了點頭，秦蕾才打開盒子拿了一粒糖放在自己嘴裏。她嘴裏包着糖，又偷偷看了一眼一直沒講話的漆墨，然後往漆墨身邊挪了挪位置。

這餐飯是什麽味道漆墨沒吃出來，但它終究有一個儀式感在，盡管漆墨不想接受，但走進這個房間，那些他在A市掙脫的東西，又重新捆在了他的身上。

漆墨想，怎麽會有一種感覺讓人沒有歸屬感卻又時刻提醒着他，這些事始終和他有斬不開的牽連。

吃完飯，秦立去取車了，方琳抱着秦蕾和他站在門口。

方琳：“今天，我們就都歇酒店了，先送你回去。”

漆墨擡頭看了看城市邊緣的夜，聲音晾在風中，有些冷。

“三個月”，他頓了頓，然後側頭定定看着方琳，“三個月都沒到。”

方琳一愣，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不知道接什麽話。

漆墨看了一眼她懷裏瞪着大眼睛的秦蕾，在她頭上拍了拍，輕聲對她說了一句“再見”後便大步往街頭的方向走了去。

他走到路口便攔了一輛的士，剛上車，就來電話了，是隋悠。

漆墨的手指在來電提示上的備注名上停了兩秒，才接了電話。

“嗯。”

隋悠的聲音帶着笑：“吃飯了嗎？”

漆墨“嗯”了一聲，那顆一直被人攥在手裏的心髒頓時松了些：“吃了。”

“我”，電話那頭有些風聲，“剛剛喝了一些酒。”

漆墨看着窗外飛馳而過的霓虹街景，聲音不自知放得柔和了些許。

“你在哪兒。”

“嗯？吳剛家啊，正在他家陽臺上。”

車窗外的冷風順着打開的一條縫灌了進來，吸進去，鼻腔到喉嚨都是涼的。

漆墨閉了閉眼，感覺到風撲在自己臉上：“我是問，吳剛家在哪。”

隋悠的聲音順着風飄到漆墨耳裏，仿佛給風加了些溫。

“要過來接我嗎？”

“嗯。”

“正好”，隋悠又笑了笑，聲音随着風蕩漾起來，浪漫得不得了，“我可能有些醉了，因為總覺得好久沒看到你了。”

聽筒處傳來有輕微的電流，不知道是漆墨的呼吸聲還是風聲，遮蓋住了大概兩秒的沉默。

漆墨覺得自己嗓子有些緊，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對着車窗哈了一口氣，聲音很輕。

“可我沒喝酒。”

隋悠一愣：“嗯？”

“沒什麽”，漆墨頓了頓，“到了給你電話。”

挂了電話後，隋悠走進屋內，沒走過去繼續和酒桌上的吳剛他們閑扯，轉身去了衛生間，捧着冷水洗了洗臉，又壓了一顆糖在舌尖，讓自己酒味不那麽重。

從衛生間出來時，吳剛又吆喝着讓他過去扯淡瞎侃。

“你們繼續”，隋悠拿起一旁的外套，“我有事先走了。”

“什麽事兒啊”，吳剛喝的有些上臉，聲音也大了不少，“難得聚一聚。”

隋悠瞄了他一眼：“大事兒。”

出了單元門，迎面而來的一陣風把隋悠僅有的一點醉意也給吹散了。天氣太冷，才九點左右，小區裏已經看不見什麽人影。他自如地掏出煙，點燃後走到一旁的垃圾桶旁邊猛吸了兩口，嗆得自己咳了兩聲。

漆墨到小區的時候，剛撥通隋悠的電話，還沒開口，隋悠的聲音就從另一頭傳了過來：“看見你了，我在你正前方那棵樹下。”

漆墨看過去，就瞧見了一點火星和一團模糊的人影隐在樹蔭下。

他吸了一口氣，大步走了過去，就見隋悠蹲在樹下，手裏還夾着一根煙。

樹下有些黑，漆墨看不清隋悠的表情，聽他的聲音似乎在笑。

“漆墨，我喝多了怎麽辦？”

漆墨沒做聲，他踢了踢隋悠的腳尖，但隋悠沒動，卻把自己的一只手伸了出去。

接着隋悠就聽到了一聲嘆氣，然後他的手就被人握着，連人給拽了起來。

漆墨拉人起來的時候一邊說：“走吧，回去。”

他剛想松開手卻被隋悠抓了回去。

隋悠靠樹幹上看着漆墨，漆墨也沒掙開自己的手，站在原地沉默。

樹葉縫裏有遠處透進來的光，從隋悠的後腦勺處漫開來。

“你有事。”隋悠這句話說的異常的篤定。

頭頂的樹葉跟着風發出簌簌的聲響，漆墨保持着挺拔的站姿立了幾秒，才略微低了低頭。

他的聲音沉得有些厲害：“為什麽你知道。”

隋悠側臉嘆了一口氣，遠處的光以他的鼻梁為分界，亮在一邊，漆墨能看清他微微顫了顫的睫毛。

過了兩秒，他轉過頭，伸出右手搭在了漆墨的後腦勺處，微微欠身，湊在了漆墨耳邊。

“漆墨，你知道嗎，臉上可以藏住情緒，但是靠近了，心思能聽得一清二楚。”

他說這句話時，左手按在了漆墨的心髒處，隔着厚實的衣服，漆墨感覺不到他手裏的體溫，卻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一聲，兩聲，三聲。

雜亂無章，卻鮮活真實。

漆墨抱住了隋悠。

他攬住了隋悠的背，沒一會，頭埋在了隋悠的肩窩。

兩人立在原地，誰也沒動，也沒再說話。

風和樹葉在兩人的頭頂是不是竊竊私語着，像是在嘆息，又像是在見證着什麽。

剛剛下樓買完煙的吳剛進了小區沒走幾步，擡眼就瞧見了樹下相疊的身影。

隋悠面對着他的方向站着，也對上了他的視線。

吳剛愣在原地，表情驚愕，路邊的燈光映得他臉色有些慘白。

隋悠依舊一動不動，眼神也沒有絲毫閃躲，只是靜靜看着他。

與此同時，隋悠拍了拍漆墨的背，輕聲說道：“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