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C13
陳文正發現他身上皮膚燙得灼人,也明白幾分,眼睛暗了暗,看了眼雲塘居的招牌,然後坐上駕駛座。
車速度很快,二十幾分鐘就開到了酒店。
俞清感覺那股熱浪将他吞沒,螞蟻從腳心鑽遍全身,陳文正把他抱出後座時,只感覺俞清在發抖,雙手死死摳着他的手臂,臉燒得滾燙,眼睛裏蓄滿晶瑩的水光,半閉的眼睫毛如蝴蝶栖息在他眼眸。
水珠滾落,陳文正伸手揩掉了那滴水珠,将他抱得更緊。
他小心地把俞清放進浴缸,冰冷的白瓷讓俞清感到解暑,他睜開眼,冷水沒過他的腳心,螞蟻被驅散,可心口依舊燒得厲害,他拿了淋浴頭,對着領口猛沖。
“不冷嗎?”陳文正看他渾身透濕。
血漬被水化開,白瓷印成淡粉色,如初春的櫻花,絲質的襯衫遇了水,緊緊貼着俞清瘦弱的身軀,柔滑的曲線若隐若現。
俞清愣愣坐在浴缸裏,終于有了幾分清醒,他擡起頭,看着蹲在他邊上的陳文正。
身後的紗簾被風吹起,落下,濕漉漉的眼睛就那麽看着他。
“怎麽了?”陳文正伸手把他潮濕的劉海撥到腦後。
俞清搖頭,他想起了俞遠河,想起唐洋,想起孫雨揚,想起母親,想起這些年…如白駒過隙。
“清兒,你爸是愛你的,只是他也有他的苦衷。”
“這次你考了市裏第三十名,你爸很開心,這是你爸爸獎勵給你的游艇模型。”
“他不愛你的話,怎麽會讓你接管整個項目部。”
“清兒,再努力一點,你爸就會把你接回總部的,他上次打電話還說很看好你。”
……
“俞清,你爸爸呢。”
“俞青山是你哥哥嗎?為什麽你們名字那麽像?”
“你看見俞青山的爸爸了嗎?他爸爸好寵他啊,每天上下學都是跑車接送。”
“俞清,你爸爸怎麽從來不來開家長會啊。”
“你不會沒有爸爸吧。”
……
“俞清,不要貪圖不屬于你的,俞遠河是我爸,不是你爸。”
“你做的再好也只是私生子,私生子是什麽,是一輩子見不得光的。”
“你和你媽一樣,長了張楚楚可憐的臉就只會使狐媚子技術。”
“我爸說了,他就我一個兒子。”
……
“清兒,你是不是要媽媽死在你面前,你才願意聽話!”
“媽媽這輩子就只有你了,你不能這麽自私,你必須學工商管理。”
“俞清,你現在不也過得挺好的,你看俞遠河虧待你了嗎?你怎麽就不能再忍忍呢。”
……
俞清撇過臉,眼中有滾燙的液體。
他這二十五年,除了在清遠縣的那兩個月,沒有哪一刻為自己而活。
他想,他在這一天徹底失去了父親。
他沒有辦法再對別人說,“我爸爸只是出差了”,也沒有辦法對俞青山說,“你爸爸真的愛你就不會有我的存在。”
越想眼淚越多,和水混在一起,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水。
俞清眼眸看得見陳文正,很朦胧,隔着淚水做的屏風,他又一次再陳文正面前丢失了體面。
等反應過來,想低頭。卻被陳文正捧住了臉。
“別躲。”陳文正的聲音低啞。
水流淌進了俞清的下巴,落進了襯衫,衣服緊貼着,他像個無助的小孩,呆呆坐在浴缸裏。
俞清的臉順勢埋進了陳文正粗糙的掌心,細小的痂硌着他的臉,熱燙的眼淚充滿了那雙粗糙的手。
陳文正就那麽捧着他的臉,靜靜的。
俞清在哭,哭聲被水流聲掩蓋。
陳文正感覺心髒像是被人用刀尖挑起,看見俞清一聳一聳的肩膀,他手足無措,只能靜靜等他哭完。
酒精和藥物讓俞清頭腦一片混亂,他想起了清遠縣,想起了為了解一道題而整宿未眠,想起這些年那些讨厭的飯局,令人作嘔的人情世故。
他想坐在陳文正的老舊大摩托上,他想去山間追蝴蝶,他也想去看漫山遍野的油菜花。
他擡起頭,淚眼婆娑,熱浪燒得他面目全非,他像一只飛蛾,緊緊抓着陳文正的手。
“怎麽了?”陳文正問他。
俞清搖頭,冷水無效,燒心的熱氣使他捧起了陳文正的臉,他抽泣着,唇壓了上去,水漫過浴缸,陳文正的膝蓋濕了。
俞清跪在浴缸裏,緊緊捧着他的臉,他沒有經驗,卻又被本能驅使,潮濕的水一陣陣漫進地面。
陳文正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搞得手足無措,剛松開,俞清又親上來,他終不是柳下惠,他早已想他想得發瘋,五年多,那時他不敢想,這會那人正捧着他的臉。
他理智消散,将俞清死死摁在懷裏,與他在這個吻裏抵死糾纏。
窗外起了風,一陣陣吹過紗簾,吹過濕漉的發。
“我要你。”俞清說,放肆的、大膽的、他要,他的目光裏滿是五年前清遠縣騎着大摩托載着他的陳文正。
好像只要和陳文正在一起,他就能聞見自由的風。
好像陳文正成了那矗立的燈塔,他要義無反顧地奔向他。
他再次說,“我要你。”
無比堅定。
或許藥物已經沒那麽濃烈,可是俞清想瘋,發瘋吧,發一次瘋,他二十多年的人生裏,循規蹈矩,發一次瘋怎麽樣了。
抓一次風怎麽了。
陳文正幽黑的眼睛看着他,他想俞清是瘋了,可他覺得自己也瘋了,他的心髒好疼,俞清一哭他比他還疼。
“俞清。”陳文正的嘴唇被俞清咬破了皮,有點疼,但他一點不介意。
只要是俞清給的,他都喜歡。
“我要你。”俞清抓着他的肩膀,一雙執拗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就現在。”
像個得不到糖果非要得到不可的孩子。
陳文正目光很深,捧着他被淚水淹沒的臉:“我是誰?”
俞清又覆過來咬他,聲音帶着哭腔,但很清楚地回道:“陳,文,正。”
陳文正任他咬,跨進了浴缸,水流又溢出了不少,冰冷的水沒過他的身體,俞清背抵着白瓷浴缸,白色的襯衫早已變得半透明。
是陳文正見過最好的、最美的風景。
紗簾飄飄,水流湧動。
窗口的紗簾被風吹得飛舞,天色變得昏暗,一場暴雨即将來襲。
轟隆隆伴随着水流淌進地磚,陳文正抱着俞清,手墊在他的腦後:“你好愛哭。”
俞清吸了吸鼻子,他不愛哭,從小就不愛哭,沒什麽值得他哭的,所有事情都在他的規劃範圍內,現在,所有的事都超出了他的認知和三觀,他的世界觀炸了,他瘋了。
明亮的閃電劃破天際,一聲驚雷和閃電把深黑的天幕劈成兩半,随後滾滾大雨傾然而下。
俞清感覺自己在某一瞬如這天幕被雷劈開,一分為二,再也合不上,他想他可能壞掉了,再也沒辦法運作。
他像一臺老式臺鐘,日複一日運轉,而此刻他的每一根螺絲都被崩開,每一根弦都被陳文正捏在手心,一點點把那已經生鏽的零件剝出,他壞掉了。
窗外雨噼裏啪啦,他聽見螺絲掉在地上發出的當當作響的聲音,他的發條斷了,他碎成了一地。
俞清感覺頭很暈,他在水中抓着陳文正的手。
“我好像壞掉了。”
陳文正與他十指緊扣:“你不會壞掉。”
俞清閉上眼,水漫過他的下巴,天幕那道被閃電劈開的裂痕忽然露出了太陽系的璀璨光芒,星星點點,閃耀着光芒。
水從浴室蔓延到客廳、沙發、還有刮着風的落地窗前。
俞清瞥見那璀璨星河,他想壞掉也不是壞事,壞掉吧,他反正也不想這樣了。
隔日下午,俞清才醒,他想翻身,渾身散了架,那些碎片的記憶一股腦兒湧入。
記不得發生了幾回,他頭痛欲裂,只記得是下午開始的,然後,天暗了,下雨打雷,天亮了,又黑了。
還有窗外浩渺的湖水,陳文正以那種姿勢将他抱着,抵着落地窗。
“俞清,喜歡麽?”他的聲音很沙。
和夢裏抓蝴蝶時,他問的一樣。
俞清分不清是夢是真實。
濕漉漉的眼睛望他,手攀着他的肩,唯一的支撐是相連之處,早已不是他能接受的範疇,所有的一切,他想都不敢想,此刻,他只有陳文正,見過他失态、發瘋、哭泣所有醜态。
“喜歡麽?”陳文正語氣鎮定。
不知道是說蝴蝶還是其他。
俞清不答,陳文正仰頭咬他的下巴,淡青的胡渣刺着他的脖頸,如螞蟻爬過,而他卻無法伸手去撓。
越過陳文正的肩膀,他看見山島湖上亮起點點星光,月光照着這座平靜的小鎮,一切都那麽安寧,他抱着陳文正的肩膀:“喜歡的。”
-俞清揉了揉頭,落地窗沒拉簾子,陳文正問的喜歡,不是蝴蝶。
後來是皮革的沙發,他記得電視裏放的是《羅馬假日》,背景音樂是Yesterday Once More,俞清聽過無數遍的音樂。
-All my best memoriese back clearly to me
(我所有美好的記憶清晰的重現)
-Some can even make me cry
(有一些仍能使我哭出來)
-Just like before
(正如從前一樣)
-It's yesterday once more
(這是昨日再現)
赫本坐在自行車時,笑得很燦爛,整個羅馬都在為她閃耀。
陳文正問他:“俞清,快樂嗎?”
俞清神志不清,但記得陳文正在後面抱他,冰冷的皮革有一下沒一下貼他的小腹,他搖頭又點頭,意識飄散,他很想抓住什麽,最終只抓住了陳文正粗糙的手,他的手穿進陳文正的,他們十指緊扣,在羅馬的街頭,黑白的陽光濺入了俞清的眼眸。
歌聲依舊。
“嗯?”陳文正掰過他的頭,毫不憐惜,接着他臀上打了兩下,不輕,看俞清眼淚汪汪,“說話。”
俞清說不了話,他的腦子被羅馬填滿,只剩明媚的光,使他完全無法自控。
再然後是房間,好像是。
他太累了,睜不開眼,感覺落進了洞窟,冰冷的蛟龍纏着他,嘩啦啦的水聲像是水簾洞的雨幕。
蛟龍問他:“俞清,手臂誰弄的?”
他眼皮掀了掀:“我自己。”
“為什麽傷害自己?”
俞清腦子早已不是自己的:“因為有人告訴…告訴我…遇到危險不能退縮,你一退縮,別人就會得寸進尺…龍啊,我腰疼。”
蛟龍愣了一下,又抱起他:“那人是誰?”
俞清意識在某個瞬間徹底沒了,只感覺靈魂飄散,而他看見那條蛟龍是陳文正。
告訴他那句話的也是陳文正。
這人真是壞透了。
一切的緣由都是他自己說的那句“我要你”,他那時的藥勁早就過得七七八八,可是本能驅使他抓住陳文正。
俞清低頭,手臂的傷口已經被處理過,裹了紗布,桌上的套盒還在,他下意識伸手拿過來,看了看,十二個只剩一個,腦子嗡嗡作響。
他媽的,陳文正真是個畜生。
有他媽這麽搞的嗎,難怪他起不來。
俞清把盒子扔回去,看見桌上放着一碗還有餘熱的牛奶燕麥粥和白煮蛋,酒店沒這玩意,而且這裏外賣不送。
壞透了,又好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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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清:好透了壞透了
陳文正:是好是壞呢
俞清: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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