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桃花庵村9

高牆後面是一座古舊的酒作坊。瘋子說的那口井在酒作坊旁邊,井的口徑比尋常的井更寬。

井口的邊緣爬滿樹根,井的內壁有一些砌磚掉落,露出後面的泥土,密密麻麻的樹根破土而出,爬着井壁向下生長。

井裏冒出的風混合着奇怪的味道,有地下的潮濕味,谷物發酵的酸臭味,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沉積物的氣味。

瘋子趴在井邊,拽住村長的手往下面拉:“啊!啊啊!”

村長很神奇,總能結合瘋子的叫聲和動作理解他的意思:“你別鬧了,這麽深的井怎麽下去?”

“我們帶你下去。”郎胭抱胸,“你必須看過裏面的東西,才能明白你錯的有多離譜。”

瘋子點頭表示贊同:“啊,啊。”

村長很生氣:“我只有一個女兒,她還那麽小,醫院卻說她最多再活一年,我老婆子宮肌瘤再也懷不上了......只要我的孩子能活下去,就算有錯,我也要搏一搏。”

面對村長的激動,郎胭很平靜,她仿佛已經見過很多這樣的場面:“等你見過地窖裏的東西,恐怕就不會這樣想了。”

許深深猶豫再三,說:“郎胭,我也要下去看看。”

起先她是不敢下去的,因為郎胭說給她拍照片,暗示井下面有普通人無法忍受的東西,許深深并不打算挑戰自己的惡心底線。但是郎胭也說過,地窖裏的東西能夠幫助她勸說村民搬遷,那些東西一定是刺破桃花庵謊言的血腥真相。越是真相,越是殘忍,才越要去面對,不是嗎?

“如果我什麽都不知道,只能躲在你背後看幾張照片,我有什麽說服力勸村民搬遷呢?”許深深走到郎胭身邊,眉頭皺起,“如果有什麽惡心的,多吐幾次就習慣了。”

郎胭不自覺地揚起一邊眉毛,眼裏很是詫異。顯然,大小姐這麽勇的表現讓她萬萬沒想到。

難得大小姐這麽勇敢,郎胭當然要給她鼓勵。她一只胳膊環過許深深的腰,小聲說:“抱緊我。”

許深深低頭,掃過郎胭摟緊她的手,鼻子裏呼出一口氣,試圖掩飾內心因為親密接觸帶來的緊張。郎胭挨着許深深的耳郭低語:“你的浴球可香了,就算不小心沾上井下的異味,回家洗一洗還是香香的大小姐。”

“誰允許你偷偷聞我的浴球了?”許深深把一只手搭在郎胭的前胸,抱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穿過郎胭的後背,緊緊抱住她。人與人過于貼近會加快血液循環和心跳速率,所以哪怕被聽見心跳加快的聲音也不丢人,因為這是人體的正常反應。許深深這樣告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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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胭踩了踩垂下井底的樹根,摟着許深深輕輕一跳,順着樹根輕巧地下落,穩穩着地。

落地的瞬間,郎胭松開許深深的腰,擔心她沒站穩又扶了她一把。許深深兩只手搭在她的上臂,櫻唇裏吐出微微的熱氣,輕輕一推,指腹上還留有接觸郎胭皮膚時沾染的溫度和汗水。

“我沒事。可以打手電嗎?”許深深一邊拿手機一邊問。

郎胭像一個隐藏在黑暗裏的狩獵者,雙眸好似火焰色的琥珀,在黑暗裏閃爍光芒。她說:“可以。”

許深深打開手機調手電筒的光,明明郎胭沒有看她,她卻萌生出一種像獵物一樣被她牢牢盯住的錯覺。她有一點害怕,但更多的是緊張和莫名的興奮......

不一會,村長罵罵咧咧地被瘋子拖下來。

井口對着的是地下水,但在地下水旁邊,井的內腔形成一道折口,深入這道折口,後面有一條石頭砌的水上通道,直通地窖。

這口井叫做桃酒井,顧名思義,桃花酒就是從這裏釀出來的。

村長說每年花朝節他都會到桃花庵拜佛,師太會搬給他幾壇桃花酒。桃花酒是給将死之人續命的,祭鬼前要先把酒壇放在病人的床下面,每一壇酒都對應一個病人,也對應一個人牲。

地窖裏十分陰暗,鐵門早在之前便被郎胭打破,牆面上到處都爬滿扭曲的樹根。

他們慢慢走進去,許深深把手機電筒對準正前方,看到地窖裏擺滿一個個黑色的壇子,周圍環繞着虛虛的黑煙。一陣陣沉積許久的混合物氣味揮發出來,融合有脂肪的膩味和發酵的酸腐氣息。

許深深的胃部開始反酸,她捂住嘴巴,努力忍住想要嘔吐的欲望。

郎胭戴上黑色的膠手套,啓開一只壇子,放到村長腳下。

“村長,你很清楚這些壇子是拿來做什麽的,但是桃樹人交給你的是液體,你們從來沒想過這些液體是怎麽來的吧?”

村長沒有回答,表示默認。

郎胭用腳尖指向壇子:“現在裏邊的咒引都還泡着,你看看有沒有認識的。”

許深深硬着頭皮靠近,把光照進壇子裏。

漆黑的壇中亮起來,村長大驚失色,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饒是許深深做了再多的心理建設,也抵不住這一下暴擊,跑到酒窖外面,扶着牆壁嘔吐。

村長面色慘白,身體抖得像篩糠子。

郎胭語氣哀婉:“看來是你認識的。”

“雯雯?!”村長突然抱住壇子痛哭,“絕對不可能!我的雯雯在家裏躺着養病哪!今天早上她還叫我爸爸!”

壇子裏,渾黑的水中,泡着一顆被剖開天靈蓋的人頭,粉紅色的腦子都泡發了。人頭的面貌早已不可辨認,只能依稀看出是個小女孩。

“不可能,這是假的,這是戲弄我的把戲......”村長像癔症了一樣,抱着壇子絮絮叨叨,說着說着,他居然笑起來,把手伸進壇子裏撫摸,跟裏面的東西聊起了天。

許深深把早上吃的都吐幹淨了,腳下發軟地走進地窖,看到眼前詭異的一幕,胃袋又開始翻湧。

瘋子抱住村長,把他拉開。村長依舊魔怔地去扒壇子,甚至想把腦袋塞進去。瘋子急得哇哇亂叫,用力在他脖子後面咬了一口,村長僵直地吐出一口白沫,翻了個白眼昏倒在地。

郎胭告訴瘋子:“把村長背回去,必須讓他跟村民講清楚桃花庵和祭小鬼的前因後果,否則村民不會輕易相信我們。”

郎胭走到門口:“你還好嗎?”

許深深扶着牆,柔柔地擺手:“沒事。”

郎胭撕開一粒白紙包的小片,隔着白紙送到許深深唇邊:“張嘴。”

“啊?”許深深甫一張唇,一小片涼涼苦苦的東西喂進她的嘴裏。像老式的薄荷糖,但是很薄很薄,還有一點膠質的軟彈。

郎胭叮囑她:“不能吃下去,壓在舌根底下,等含熱了吐掉。”

許深深問:“這是什麽?”

“小孩子吃的止吐含片。”

“我怎麽沒吃過?什麽牌子的?我多買點備着。”

“騙你的,這是我們師門訓練新弟子用的醒神藥。”

“......”許深深要是再信她就是傻子!

郎胭朝許深深伸出手:“走吧,上去了。”

許深深最後看了一眼地窖,還有裏面的一個個黑壇子。不知這個小小的地方,千百年來吞噬過多少條生命。終于都要結束了。

下山後,她們把村長送去衛生站治療。

村長醒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看女兒,許深深和郎胭在他院子裏等着,不一會,水泥房裏傳出尖叫。

她們趕到二樓,密閉的房間裏,門外的一道光照到粉紅色的兒童床上,村長和妻子跪在床邊,床上躺着一團小小的、瘦瘦的、被人皮裹着的樹藤......

許深深說:“我猜到那些小鬼是從哪來的了。”

“嗯哼?”

“那些小鬼,都是這些被‘治療’的人變的吧。是不是只有下一個人牲變成鬼,代替它們,它們才能解脫?我本來該是雯雯的人牲,但我沒有死,所以那晚我們看到的小鬼就是雯雯。”

郎胭眼神平靜:“你真是一個聰明的大小姐。”

許深深露出憐憫的神色:“其實根本沒有病人被治療,病的人,被選做祭品的人,都要被怪物吃掉。而且被吃掉後,還要化作小鬼被怪物奴役,必須要傷害另一個人才能解脫。”

起死回生的桃花庵實際上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怪物巢穴,知道這個真相後,所有的村民都陷入沉痛的悲哀。

許深深的項目宣講會進行得十分順利。許鴻卓還在住院,所有村民都主動簽寫賠償協議,還有村民幫助梁工做土木探測——他們都想早點離開這個悲痛的地方。

不過幾個朝夕,村裏又多了幾個瘋子,瘋的最厲害的是找郎胭幫忙的農婦,他們無一例外,都是家裏祭了小鬼的。這些人苦苦堅守多年,最後才發現,他們每日照料的親人,竟然只是一團樹藤......

村民把院門上貼的南極仙翁都撕下來,鏡子也砸了。

許深深這時才明白,南極仙翁的畫像暗喻桃仙,而鏡子則是防範小鬼日常作祟。可誰能想到,桃仙不是仙,小鬼卻曾是他們的至親呢?

村長的精神狀态很糟糕,村裏的事務由支書管理。支書代表桃花庵村跟許深深簽訂開發合同,并請求許深深為桃花庵村的“祭鬼習俗”保密。

“郎胭去哪了?”許深深問。

她和支書簽完合同,郎胭就不見了。

一個沒見過的光頭小夥子跑過來,啊啊叫了兩聲,用兩只手比出一個圈,又指指山上:“啊,啊,啊。”

這個場面似曾相識。

“你是瘋子?!”許深深驚嘆,“你是說,郎胭去看井了?”

“啊啊。”

“你能帶我去找她嗎?”

火,清除了一切。

井的深處還在燃燒。井邊多出一個用石頭搭起來的小神龛,郎胭坐在一旁,給裏面燒紙錢。

許深深走過去,拿起兩只香燭,點燃,插在神龛前。

郎胭站起身,從包裏拿出一柄桃木劍,對着神龛搖一搖三清鈴。

“你不是說,沒有人看,你就不做法嗎?”

“這一回,是給它們看的。”

許深深看向神龛後面,空氣裏隐隐約約有幾個黑色的小點,扭扭捏捏地躲在石頭縫裏。

郎胭念完一段往生咒,把燒透的煙灰撒到神龛上,那些黑色的小東西慢慢化成白色的煙,袅袅地飛走了。

許深深目送它們遠去:“希望它們能夠投個好胎,下輩子過幸福的生活。”

“許深深,我真沒想到,十年不見,你變了這麽多。”

許深深轉頭看向郎胭,表情困惑。

郎胭眼藏笑意:“如果是十年前的許深深,經歷了這些事情,一定會吓到哭暈,發四十度高燒,在床上躺一個星期都起不來。”

許深深呵一聲,露出驕傲的笑容:“哦?那是我讓你失望了?”

郎胭搖頭:“恰恰相反,我對你刮目相看。”頓了頓,她又補充:“真心話。”

許深深抿着唇昂起頭:“我也沒想到你變了這麽多。”

郎胭有點不自在了:“我變什麽?”

“沒想到你還挺強的。”頓一頓,許深深嫣然一笑,“我也是真心話。”

“我一直都很強,只是你不知道。”郎胭轉過身,許深深在她背後,看到她薄薄的耳朵泛起淡淡的粉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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