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犬子

劉犬子看到對岸那對“兄妹”牽走他的羊,他沒有立即趕過來,而是回屋頭取上弓箭。

本來就隔條小河,從木橋追來,也只看到這對“兄妹”消失于小道上的身影。犬子沿路追尋,在小道上發現了莊家院子,因四周樹木茂盛,張家的宅子為樹木掩住,他便以為就是莊家這一人家的“兄妹”。

數日前,犬子和母親從豐裏來到竹裏,只因為這裏有屋可住,田可耕,都是無主之物。

先前,犬子和母親住在外祖父家,然而年初外祖父病逝,舅母便将他們逐出家門。豐裏和竹裏很近,隔了座山頭,犬子也曾和外祖父到竹裏賣米,他認識路。

又不是一定要依靠着舅家生活,犬子覺得他長大了,能養活母親和自己。

抵達竹裏,母子倆就住到西岸去。犬子以前來竹裏賣米,曾在西岸那空宅子裏過夜。宅子有門有窗,還有榻竈,就是一個現成的家。

劉母會織布,劉犬子會種田,生活雖然艱苦,但還能活下去。

母子倆在竹裏安置下來的第一天,便有位無賴到窗後偷窺,被犬子射出的冷箭吓跑。犬子兇悍,不容人欺淩。

犬子把家門前的一塊荒田開墾,撒上豆種,正好陰雨連日,豆田長出了成片的小苗。這荒涼的宅子,逐漸有家的氣息。

随後劉家母子又在吳家店那買來一頭羊,犬子每日把它牽到河畔吃草。

這是頭十分健康的白羊,脖子上拉着條粗麻繩。犬子怕它蹭傷,把羊脖子處的麻繩纏塊破布頭。養個三四個月,便能配種生育小羊,這是此時四壁徒空的李家最重要的財産。

先前因為羊繩沒綁牢,被羊掙脫,跑到對岸蘿蔔田裏薅蘿蔔葉子。羊又不是人,打它也不懂。犬子挨了莊家仆人的訓斥,自此每次放羊,都會拴好繩子。

卻不想,好好将羊拴在西岸吃草,卻被那對“兄妹”把羊給牽走了,實在欺人太甚。

先前犬子在門前開墾,這對“兄妹”就不時跑來戲弄他,被犬子攆出橋,想來是就此結怨。

“把我的羊還來!”

犬子怒叫,他抓着弓,在庭院裏搜索他的羊和那對“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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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是住在河對岸的那人?怎麽稱呼?”

既然找上門來了,總不至于不理會,而且眼前這孩子暴躁、兇惡,可不好惹。

“犬子。”

犬子惡狠狠回答,如果不是眼前這人溫和,說話彬彬有禮,他才不想理會。

“犬子,你在這裏等候,我将羊牽來還你。”

莊揚想這是小名,窮人家的孩子,往往沒有正式的名字。

“不行,叫他們出來,偷羊賊!”

犬子怒罵着一長串難聽的話語,他瞥見二樓一個小孩的身影,目光一瞪,吓得阿平将頭縮回去。

這番聲響,早引得仆人注意,甚至莊母也從房中出來,站在二樓木廊,朝下張望。

“羊不在這裏,我帶你過去。”

莊揚拍拍手上的泥土,無論犬子如何暴跳如雷,他神情依舊淡定自如,言語平緩,再暴躁的人,只怕也要被他這性子磨得沒了脾氣。

“揚兒?”

莊母在樓上看得心驚,她也不知道緣由,見二兒子要跟這髒兮兮男孩離去,連忙喚叫。

“阿母,我去舅家牽頭羊還他。”

本來想幫妹妹遮掩,既然已經被阿母知道也無可奈何了。

“大慶,你跟上去。”

莊母瞅見站在院中的老仆人大慶,趕緊囑咐。

大慶自然是跟上,而且他還舉着一把竹耙子,要是這兇惡的男孩敢傷二郎一根毫毛,他就一耙子将他打倒。

莊揚領着犬子走過樹木庇蔭的石徑,來到舅家。

張家的宅院很氣派,仆人也多,院子裏熱熱鬧鬧,此時,莊蘭和阿離正好在院中戲耍,他們身後的木梁上拴着一頭羊,正咩咩地叫喚。

“教你們偷我的羊!”

還沒看清犬子的動作,一枚箭矢便飛了出去,吓得衆人大叫。

拈弓拉箭只是一瞬間的事,等衆人回過神來那一枚箭已經穩穩插在木梁上,就在這箭矢巴掌長的距離之下,是阿離的頭。

十二歲的阿離吓得雙腿發抖,臉色煞白。

張家院子裏仆人衆多,犬子立即被人搶走弓箭,雙臂反剪在身後,要打要殺。

正吵吵囔囔間,張家小娘子張香出來,問是什麽事?

莊揚把這兩個孩子牽別人家羊的事說了,一個是表弟,一個是親妹妹,雖說是孩子間的玩戲,可是牽別人家牲畜,終究是理虧。

“你是不是偷人家羊了?”

張香質問阿離,阿離癱坐在地上,适才朝他正面飛來那一箭,他還心有餘悸。

“阿姊,我只是吓唬他,本打算明日就還他。”

阿離小聲說着,面對姐姐,臉上帶着怯意。

張香回頭,看向被執住仍一臉倔強的犬子,她無奈搖搖頭,對仆人說:“把他放了,羊還他。”

起因是孩子的抓弄,可剛剛那箭不是正好射偏了,重則死輕則傷!得讓阿母找裏長說說,裏中住這麽個兇悍的孩子,還得了。

犬子掙脫束縛,陰冷着臉瞪向莊蘭,連蜘蛛、蜈蚣都不怕的莊蘭,此時縮在莊揚身後,莊揚擡起手臂護着她。莊蘭覺得自己像似被條惡狗盯着,仿佛下一剎那就要朝她飛撲而來。

适才射出那一箭後,犬子的木弓被人搶走,并且折斷成兩截,丢棄在地上。犬子拾起弓箭,眼角淚濕。莊揚本以為他又要咆哮怒罵時,卻不想他沉默無聲,孤零零牽着羊離去。走出老遠,才看到他用袖子抹淚的動作。

不知為何,莊揚覺得适才那一箭并非射偏,而是故意這麽射,這男孩,似乎有着過人的射技。

“兄長。”

莊蘭走到跟前,愧疚地低着頭。

“回去吧,往後可不能再到西岸去。”

莊揚沒有責罵,妹妹回去還得挨母親責備,這管教的事,便由母親來吧。

驚吓一次也好,省得她老是調皮搗蛋,跟着舅家這小兒子,到處惹是生非。

“嗯。”阿蘭用力點頭。

牽着妹妹走在回去路上,莊揚擡眼,入目便是對岸那房子。聽仆人說房子裏住了一對母子,兒子今日看到了,卻不知道那母親是怎樣的人?

雖然怕他再拿弓射人,可要是犬子上門來要張弓,便買張與他。這男孩有這般娴熟的射術,必然很喜愛弓箭,被折斷的是他心愛之物。

“兄長,我和阿離到西岸玩,他老是趕我們,才想牽走羊抓弄他。”

見到兄長目光落在對岸,莊蘭小聲辯解。這尚未到家,她便有些心虛,知道回去必然要挨阿母的責罵。

“要是有人将我們家的雞全帶走,自此以後,我們只能吃些蘿蔔、筍子。阿蘭,你會難過嗎?”

莊蘭思考着,她不愛思考問題,但是兄長這麽說,她似乎明白了。

“好難過。”

那樣就沒有雞翅雞腿吃了。

“走吧。”

“兄長。”

莊蘭扯莊揚衣袖,她不想這麽快回去,她皮再厚實也怕阿母的責罵。

“早些回去受罰,你要像阿平那麽乖便好了。”

“哼,阿平是書呆,我才不要學他。”

莊蘭不屑這位三哥,整天不是抱着書,就是抱着蛋餅,連院子他都很少下來,更別說出去玩耍了。如果三哥肯跟她玩,她也不用總是去舅家找阿離玩戲。

莊揚想,弟弟和妹妹的性情互換下反倒好些,阿蘭總往外頭跑,阿平總往屋內躲。

當年寇匪闖入家宅洗劫,殺害父親的情景,莊揚偶爾還會在夢中見到,雖然那都是些噩夢。莊揚想那時阿平才三歲,或許他也有記憶。

于這世道裏,能平安地活着,已是幸甚。

犬子拿着斷裂的木弓回家,不敢讓阿母看到,他把弓藏在身後。

“犬子,你跑哪去了?”劉母在紡機前忙碌,但是聽到門外的腳步聲,就知道是她兒子回來了。

“阿母,我剛去對岸。”

“羊又跑人家田裏去嗎?”

“沒,我去那邊看看魚蝦多不多。”

犬子不敢說實話,要是告訴阿母,他剛拿弓箭射人,還不得挨阿母一頓打。

母子倆被趕出家門,正因為犬子拿弓射殺了舅母一只鵝。舅母為人潑辣,叉腰站在犬子和母親居住的房門外,如往常那般辱罵人。正因為她總是欺淩母親,謾罵自己,犬子才懷恨在心,才去射殺舅家的鵝洩憤。

“家裏沒有網,魚蝦多也抓不到。”

劉母搖動紡機,她憂傷地看着犬子。

搬來竹裏是她的意思,她不能讓犬子在羞辱、責罵聲中長大,可是往後這日子可不好過。

“大父教過我用竹子編捕魚簍,我明日去山上伐竹子。”

犬子不只懂得制作捕魚簍,他還會編籃子,竹筐。

“阿母,我去屋後挖些野菜做羹。”

已是午後,得趕緊去挖野菜,在天黑前煮上一鍋菜羹,家裏沒有油燈。家中豆米剩得不多,得等阿母将布織好,拿去吳家店換米。

犬子從門口取下籃子,扛起鋤頭,往屋後走去。連吃數日野菜,初來時那繁茂的一大片,到現在所剩無幾。明日還得上山挖筍子,順便找找可以采摘的野果、香菇。可恨木弓被折斷了,沒法獵取水鳥、山雞,也少了防身的物品。

在豐裏,犬子跟随一位老兵學弓射。阿母說這老兵當年常和劉爹一塊兒喝酒,念着舊情,所以才肯教導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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