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住在對岸的人

莊揚與母親住于臨邛的竹裏,莊揚有兄弟和一個妹妹,父親早亡。同居于竹裏的還有舅父一家。

好在父親去世前留下不少資財,家裏不缺吃用。

莊揚的一天,從窗外開得燦爛的山茶花開始,他睜開眼,聽到了雨聲,看見從枝頭上墜落的山茶花。連日陰雨,太陽鮮見,秋日清涼中帶着微冷,莊揚纏裹薄被,他還能再睡一個時辰。

雨天總是讓人昏昏欲睡,不只他貪睡,趴在木榻下的一頭犬,也舒坦地把圓頭搭在兩只肥爪上。它還是只小狗崽,喚蛋餅。

被中溫暖,正想繼續入夢鄉,努力醞釀醒前那個美夢,卻再銜接不上,甚至夢了什麽也記不得。

樓上傳來一陳奔跑,踩踏木板的聲音,接着是一聲清脆的童音在門外喊叫:

“蛋餅!”

“汪汪!”

“蛋餅!”

“汪汪!汪汪!”

蛋餅興奮爬起,在門內兜轉,很快就用爪子撓門了。

擾人清夢這是。

莊揚爬下榻,将門打開,蛋餅撲騰着小短腿躍出門檻,在阿平身邊歡喜地轉悠。

“今日不用受業?”

莊揚收攬披散的烏發,一手搭在門框上,他穿着一件單薄的絲絹上衣,下裳則是密織的棉布。十五歲的莊揚長得秀美,紅唇白齒,五官勻稱。他披散着發,慵懶悠閑,嘴角挂着淺淺笑意。

“夫子昨日便說他家屋牆倒了,他要回去修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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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家請了位儒生,阿平往時一早便得去舅家。

阿平蹲在地上,他兩只肥手在蛋餅毛茸茸的頭上搓着、搓着,蛋餅露出各式表情。

“蛋餅,我們去玩。”

阿平抱起蛋餅,在回廊上奔跑,從東往西,跑過數間緊閉的房間,來到最西邊的大房,那便是他們阿母的寝室。

屋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陽光綻出,天空清澈。

院中,一位挽袖紮裳的仆人,站在水井旁用辘轳提水,腳旁還有一只被綁住翅膀的肥雞在撲騰,看似要準備一日的餐食。另有一位男僮拿着竹帚在打掃落在石階上的落葉和花朵。

莊揚回屋,将門關上,從衣笥裏取出衣物,整整齊齊穿上。他在鏡臺前梳發,而後編發,盤發。

“兄長。”

這次傳來的是女童的聲音,一位模樣十歲左右的女童站在莊揚門外,她樣貌嬌好,膚白如象牙,眼睛明亮得像珍珠。

莊揚打開門來,女孩立即撲上來,抱住莊揚的腰。

“阿易說竹筍病了,它不吃竹子。”

莊揚牽着妹妹莊蘭的手,步下木梯,朝一樓前去。

竹筍是頭幼年貘,去年冬日大雪,竹筍從山上滾下來覓食,摔得流血,又疼又餓,像小犬一樣兇怒地吠叫。被莊家孩子在竹筍林裏撿着,帶回院中撫養。

莊揚來到竹筍的小竹屋,見竹筍趴在屋內,動也不動。

“竹筍。”

莊揚在木屋外拍手喚叫,竹筍擡起頭來,認出莊揚,發出類似咩咩地叫聲,那是愉悅的聲音。

“過來,過來。”

莊揚輕輕拍手,竹筍慢吞吞走到莊揚跟前,莊揚将它抱到木廊上,仔細檢查它的身體狀況。

木舍陰暗,竹筍被帶到陽光下,似乎恢複了活力,抓抱莊揚的小腿。

竹筍喜歡抱腿,有時撓人還很疼。

可能是連日陰雨,連竹筍都沒精打采,并不是病了。

“阿蘭,我們去給竹筍挖些竹筍吃。”

說這話時,莊揚笑了,竹筍這名字還是他取的。

“竹筍愛吃竹筍,竹筍不愛給竹筍吃。”

莊蘭像個瘋丫頭一樣,在石階上蹦跳,反複念着這句話。

莊揚扛起一把鐵镢,挽着一只竹籃,往屋後的竹林走去。

山道濕滑,他得留心腳下,還得注意別把妹妹弄丢了。

莊蘭在此地長大,跟村中的孩子們一樣滿山跑,她不怕蟲,不懼蛇,什麽都敢抓。

雨後出筍,要找最嫩多汁的筍子。

此地居民少,筍子吃不完,也不值錢,滿山的竹筍總是悄悄過了采食期。

莊揚鋤筍,莊蘭扒筍皮,很快挖得一籃筐。

“兄長,阿離跟我說,河對岸的破房子搬來兩個人,是對母子。”

阿離是舅家的三兒子,舅家就在莊揚家斜對面,路過條彎曲的小道即到。

“哦。”

莊揚不大感興趣,他用鐵镢挑起籃子,那一籃的竹筍重量不輕。

“兄長你看,那邊有炊火。”

竹山上往下眺望,能看到夷河對岸的林叢中,升起一柱袅袅炊煙。

莊揚一家子居住于臨邛西的竹裏,竹裏有條橫貫西南的河,喚夷水。夷水從西北的大山綿延數百裏,流經竹裏前分岔而去,水量減少,竹裏的河道窄,以舟代步,木漿輕松劃幾下就能抵達對岸。

莊揚鮮少到河對岸去,并非他不會水,而是河岸山林茂密,沒有村落,直覺那兒是危險之所,聽大人們說邛人便住在西面的山林之中,而那深林之中還有豹、豺、熊。

西岸有間破屋,破屋外有處廢田涸池,以往曾有人居住,後來人去了哪裏,今日居住在這裏的居民并不清楚。

此地十多年前發生過一次戰争,曾經的居住者們搬離這裏,留下一些破敗的屋舍。

這些屋舍在風雨中歪歪斜斜,土牆大多倒塌,莊蘭喜歡跟着舅父家的孩子們,到裏中探險,大人們總會叮囑他們不許到破房子裏去,怕年久失修,壓着孩子。莊揚已過了好玩的年紀,尤其在莊爹去世後,他更為熱愛沉靜的生活。

兄妹回家,看到竹筍在院子裏爬來爬去,啃咬擱放在井邊的鐵盆,那鐵盆剛裝過宰殺的雞,腥氣重。

“竹筍,來來,快來吃竹筍!”

莊蘭拿出一根嫩嫩的竹筍,招呼貘崽。

“喏,快來,還有這麽多。”

莊蘭拍打籃子,引起貘崽的注意。貘崽還是沒打算放開咬在嘴裏的鐵盆。莊揚把鐵盆從它嘴巴裏拽出,拎着貘崽到竹筍堆。

“揚兒,蘭兒,過來用飯。”

莊母站在廊上,朝院中的兄妹喚叫。雖然居于這山林之間,然而莊母身上有份大邑才有的優雅。她珠釵錦袍,裝束不亞于貴婦,只是那錦袍顏色看着有些淺淡、陳舊。

兄妹兩人進入堂內,他們身邊的仆僮往來傳菜。

“竹筍,你不許進來。”

莊蘭将竹筍攔在堂外,竹筍睜着雙水汪汪的小眼睛,看着趴在堂內的蛋餅,顯得楚楚可憐。它把圓屁股坐在門檻外,抓起一把竹掃帚,開始它到處撕咬的一天。

蛋餅知道到外頭“方便”,竹筍還不懂,由此它也不許上二樓,要不它定會卧在莊揚屋中,跟蛋餅對分領地。

莊家的飲食向來不錯,普通人家一年到頭,難得吃上一回肉,莊家人不稀罕肉食。

莊家屋後,散養着許多雞,用竹欄将它們圍在一定範圍之內,有草籽有蟲子可食用。雞長得很慢,肉老,沒有吃糟糠長大的雞嫩滑可口。莊揚記得在錦官城時的日子,不過他也不怎麽懷念。食物也就是用來填飽肚子,有肉食可吃,便已是十分幸運。

“田中還有蘿蔔嗎?”

莊母用筷子挑起一根粗老的青菜,詢問服侍在旁的老仆。

“不多,前日有只羊跑蘿蔔田裏去,放羊的人沒拴好。”

“那可不行,得和羊主人說。”

“說不來,他不聽,不是我們這的人。”老仆直擺手。

“我知道,就是住破屋那個人,他很兇。”

莊蘭親眼見到,這人和阿離差點打起來。

“整日像個野孩子,往後,不許再去西岸玩。”

莊母訓着莊蘭。她四個孩子,莊蘭挨的訓最多,也因為她是位女孩卻粗野難束,而兄長們性情無不溫和。

這羊到蘿蔔田的事,莊母并不在意,倒是對于這位外來的人,莊母做了番打聽。

莊揚幼時生活在錦官城,那裏繁榮、熱鬧,滿大街都是人,市井中有數州之人。在竹裏這偏僻的地方,人們對搬遷進來的人,都十分關注,畢竟世道不太平。當年,莊爹可是成都一富戶,入粟買爵,只是最後沒得善終。

午時,莊揚拿着鐵耨貓身在山茶花下,他在給山茶花鋤草。做起他喜歡的事,他很享受。他小心翼翼收攬衣擺,蹲在地上,他用手拔草,對于那些根深蒂固或者長得低矮的草苗,他才用鐵耨,這樣不至于傷到花樹的根系。

“咩咩。”

聽到身後傳來咩咩聲,莊揚擡頭尋覓聲音來源,見莊蘭和阿離兩人牽着一頭羊從家門外的小道走過,兩個孩子興高采烈交談着什麽。

莊揚一時沒回應過來,舅家并不養羊,黃牛倒是有幾頭。

于是他繼續他的鋤草樂事,專心致志,凋謝的山茶花悄無聲息落在他發髻上,落在他肩上。

“把我的羊還回來!”

一個怒氣沖沖的男聲響起,聽着像似來自男孩,不那麽低沉,還帶着未成年男子特有的腔調。

莊揚從花木中鑽出來,看到一位十三四歲模樣的兇惡男孩,他穿着寒酸,手裏捏着把木弓,他咆哮着把羊還他。

男孩突然見到從花海中鑽出的莊揚,神情先是一愣,繼而似乎是驚詫,他打量着莊揚,看到莊揚頭上頂着一朵枯紅的山茶花。他注視莊揚,莊揚也在注視他,四目相對,男孩眼中的怒意逐漸又起,那眼神桀骜且陰冷。莊揚想,他像只在惡鬥中被咬得遍體鱗傷的狗崽,不甘、憤恨。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貘這文裏指熊貓,竹筍是熊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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