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養它又不能吃
昨夜下過雨,清早綠草沾着水露,犬子背着竹筐,在林中找尋菌類。他只采他認識的菇子,不曾見過的,哪怕看着沒毒,他也不敢動它。在豐裏老兵王瘸子教過犬子不少東西,包括如何采集菌子。
王瘸子無妻無子,獨自一人住在豐裏聚落外的一處荒野,因為殘疾,他只能勉強種點芋頭,食物主要靠打獵和采集。王瘸子因何成為一位瘸子,犬子并不清楚,但是聽劉母說,曾經王瘸子也不是個瘸子。王瘸子會支着根木杖,用于代替他殘疾的左腳,長年累月和這根木杖相伴,木杖俨然已代替了他的腳。有時,這木杖也成為了王瘸子的武器,用它驅趕跟在身後試圖抓弄他的孩子們,孩子們總是嘩然而散,又很快聚集在他身後。
犬子知道,王叔是個神弓手,而這些嬉鬧的孩子,不曾見過他在林中狩獵的情景。因為腿腳不便,王瘸子只能守株待兔,他狩獵野兔、山雞、水鳥,百步穿楊,百發百中。若不是有這樣的奇技,在豐裏孤獨貧困的王瘸子,早就餓死了。
為世人所棄,沒有親眷的人,難免脾氣都有些古怪,王瘸子不愛與人往來,但他很喜歡犬子。犬子也喜歡去找他,犬子熱愛弓箭,喜歡聽王瘸子講他當年當兵的事。有時候王瘸子也會說點關于劉爹的事情,王瘸子說:你父親是個很勇猛的人,有危險總是自己先上,很得士兵愛戴。犬子會在心裏描述這個父親的樣貌,高大威武,穿着皮甲,執柄長長的缳首刀,身後背負着弓箭,騎在駿馬上馳騁的雄姿。犬子想,他以後也要當這樣的人。
犬子用木棍撥開齊膝的雜草,在林中游蕩,他停在一棵老樹前,在樹樁上發現幾簇側耳菇。他摘下菇子,放入籃中,又繼續往前行走、尋找。
這兩日得益于捕魚簍,不至于終日饑腸辘辘。犬子知道不能只吃一樣東西,即要吃魚,也要吃菇,還有筍,還有野菜,與及不多的米糧。生活雖貧困,但犬子的日子并不苦悶。
西岸山林鮮有人跡,菌類豐富,就是蛇和毒蟲也不少,荊棘遍布,需得小心。
側耳菇只少量采集,它們放不久,夠兩餐吃便可。犬子主要采的是毛木耳,他采得半筐的毛木耳。毛木耳曬幹後可以儲存着慢慢吃。
出林叢,返回家,犬子把側耳菇放在廚房,一會讓阿母做菇羹,自己則去晾曬毛木耳。将毛木耳鋪在竹篩上,擱門口,有風有日,連續晾曬數日,便可收好密存。可惜此物在當地同樣不值錢,否則晾幹後,拿去換幾個錢也好。
犬子不只在吃上花費心思,也會想着掙錢,只是他年紀還小,未曾去過縣城。鄉下的土産,就是筍幹,挑到縣城裏去賣,也還是能掙點小錢。
喝過兩碗菇羹,犬子取了鋤頭,便到湖畔去開墾一處水田,他想種芋艿。現下種的莊稼還太少,就一處豆田,遠遠不夠他們母子一年的口糧。
在舅家住時,犬子經常要幹農活,喂雞喂豬、插秧、打豆子、磨谷子等等,就是這樣,舅母還總嫌棄他們母子。往日那令人不平的遭遇,就當是因禍得福,至少知道怎麽種莊稼。
家中沒有芋種,犬子打算今日将田開懇了,明日和阿母去吳家店賣布,順便買點芋種回來。
自搬來竹裏,犬子無一日不在辛勞,他的雙手傷痕累累,纏着布條,即使這樣,他仍用傷手掘地。
這一個清晨,犬子采來一筐蘑菇,在河畔墾田,做了不多事。
莊家院子則到此時才開始熱鬧起來,莊揚穿戴好衣物走出木廊,心情舒暢看着遠處的山光水色。目光移近,看到對岸墾田的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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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筍,你不乖,不許咬掃帚。”
莊蘭清脆的聲音響起,她正在訓斥跟仆人搶掃帚的竹筍。
莊揚下樓,将莊蘭喊來,他從廚房裏取來一個大木碗,從米缸裏勺滿一碗米。怕木碗中的米在半道撒了,又找來竹籃把木碗裝上,蓋上籃蓋。
“阿蘭,你将這些米送去犬子家,便說是昨日捕魚簍的酬謝。”
“好。”
莊蘭提起籃子,往對岸走去,竹筍跟在莊蘭身後,被莊揚抱住。竹筍是只貘崽,腿短不說,也懵懂不懂事,怕跟着過橋,不慎掉到河裏去。
一大碗米,說多實在不多,說少也不少,經過戰亂,米糧貴着呢。
犬子正在河畔勞作,見莊蘭提着一個籃子過來,他沒理會,擦擦額頭上的汗水,繼續掘地。
“犬子兄,我兄長要我送米給你。”
犬子狐疑看着莊蘭及她手裏提的籃子,他還沒聽懂什麽兄長、送米。
“你做了一個捕魚簍子給我嘛,兄長說‘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這是還報你的米。”
莊蘭昨日接受了莊揚的教育,已經會背這句詩,雖然其實她不懂什麽叫“瓊琚”。
“哦。”
犬子面無表情,柱着鋤頭歇息。
莊蘭打開籃子,将那一碗米捧出,擱放在地上。
“跟你兄長說,我不白要他的米,算是跟他賒,拿一升會還一升。”
犬子知道這麽一大碗白米,值不少錢,他不白拿人東西,只是現下實在很缺米糧。
莊蘭沒仔細去聽犬子說什麽,把米送上,她蹦蹦跳跳往回走。
犬子把大碗捧進屋內,怕撒出米來,走得很慢。好些日子,沒有吃過白米了,終于能喝上一頓米粥。
劉母見犬子捧着一碗米進來,驚得放下織梭,過來問:“犬子,這是哪來的白米?”犬子笑說:“阿母,對岸那戶人家送的。”劉母覺得不可思議,繼而又有些擔慮,叫犬子給送還回去。“阿母,先留着吃,以後再還他便是。”
女孩說的兄長,犬子覺得應該就是那位很溫和的少年,心裏對他萌生了幾分好感。
從來沒人給他們母子送米糧,就是犬子這樣常在舅家幫農活,分到的也不過是一點點高粱和豆子。
黃昏,母子倆喝米粥,吃烤魚和烤菇子,難得飽食的一餐。
第二日劉母布匹織好,和犬子去吳家店賣布,換回二鬥豆子和半鬥粟。又買了織布的絲線和一些芋艿種子,未剩一子返回。哪怕如此,母子倆心中仍十分開心,手上有糧,之後好段日子都不必心慌。
河畔種上芋艿,門口的豆田,豆苗抽出細藤。需要插上竹架,讓藤葉往上攀爬。
清早,犬子帶上伐竹工具,乘舟到東岸竹山。
他砍伐細竹,以便給豆苗圍竹籬笆。
正在勞作中,突然聽到一陣犬吠聲,犬子停下手中動作,四下尋找吠叫的狗。狗是沒看到,反倒見着一頭貘崽。
在豐裏居住的犬子,見過貘,認識這種動物,雖然不常見。
犬子蹲下身,抓住竹筍頸脖将它拎起來,竹筍四腳懸空,吓得愣愣不敢動彈。貘崽臉大身小腿短,十分可愛,犬子玩心起,故意兇惡地瞪貘崽,訓它:“再叫就把你吃掉!”落在“惡人”手裏的竹筍,睜着雙無辜的小眼睛,發出類似于“嗯嗯”的聲響,仿佛它真能聽懂人話般。犬子把竹筍放下,竹筍一落地,便扭着滾圓屁股,驚慌地往下坡逃去。犬子看得哈哈笑,難得露出孩子氣的笑容。
這個清早,竹筍不是一人到竹山來,一并來的還有莊揚。只不過竹筍跑在前,莊揚漫步在後。
竹筍找到莊揚,飛撲抱住莊揚一只腿,委屈地叫喚。莊揚低下身,将它抱起安撫。
“怎麽了?被蛇吓着嗎?”
竹筍毛茸茸的頭在莊揚懷裏蹭着,像似在撒嬌。
此時莊揚已走上山坡,擡頭便看到在山林中伐竹的犬子。兩人互相打量,犬子看到莊揚懷裏的貘崽,他本還以為這頭貘是野生的,不想竟是被人豢養,顯然還很受寵呢。
“養它又不能吃。”犬子純粹是感到困擾,怎麽會有人養貘當家畜。
貘肉難以入口,犬子沒吃過,聽人說過,而且确實豐裏的人,也不吃貘肉。
竹筍把頭搭在莊揚手臂上,它熊仗人勢,朝犬子“汪汪”叫着,看着很兇。莊揚撫摸竹筍的頭,笑着說:“還小,養大了就放回山林。”
犬子想他也曾撿過雛鳥,沒有将它吃掉,而是養大了,放飛。不過怎麽想,養只貘都不可思議。
莊揚将竹筍放地,竹筍自個跑去吃竹子,莊揚沒有離去的意思,而是站在旁邊看犬子伐竹子。他留意到犬子一身短衣褴褛,可算衣不遮體,由此無論是腿上手臂上,都布滿傷痕,看着像似被什麽尖銳的東西劃傷。可能是山林中的荊棘和石子。
目測犬子的個頭比阿平高,可能在自己耳際,莊揚想自己的舊衣,犬子應該也合身。要是自己的弟妹受這樣的苦,莊揚該是多麽不忍心。這人雖然和自己無血緣關系,可看着和阿平差不多大,令人憐憫。
“犬子,你随我到院中來,我拿兩件舊衣給你。”
莊揚言語溫和,就像一位兄長對自己的弟弟那般關切。
犬子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裳,難得感覺難堪,他沒去留意自己的衣物都快成條狀,這幾日進出山林,把一身本來就不結實的衣物給扯爛了。
犬子收起砍刀,乖乖跟随在莊揚身後。
莊揚走在前頭,不時會回過頭來,看看犬子有沒有跟上來,他每次回頭,臉上都帶着微笑。
竹筍見莊揚下山,它蹦着短腿追趕上來,半道被犬子截胡,一把拎住。竹筍惱怒地汪汪吠叫,犬子玩心起,學莊揚那樣把它抱住,它便在犬子懷裏撓咬。
“它爪牙鋒利,小心別傷着,把它給我。”
莊揚伸手去接,犬子遞上,抱過竹筍時,莊揚留意到犬子雙手都纏着布條,那布條污濁,沾有陳舊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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