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親戚

天剛亮時,犬子和劉母阿言起身前往豐裏。他們走半個時辰的山路,來到豐裏時,太陽已老大,裏中雞犬相聞。豐裏的人,都姓董,有或遠或近的親戚關系。

犬子母子走在田埂上,還未挨近裏中的房屋,便有耕田的人認出他們。犬子不理會裏中的人,自顧往前走,阿言偶爾會停下和人問候。

被舅家逐出時,裏中這些人,沒人為他們母子說情,時局動蕩,人心自私,誰也不在乎誰的死活。犬子沒覺得多心寒,只是冷漠、麻木。

犬子站在坡上等阿言上來,犬子說:“阿母,我們走吧。”見母親爬坡爬得吃力,犬子伸手攙扶。

他們回豐裏,是為拿一件陶甑和一個汲水的陶瓶,還有幾個碗盤。當初離開豐裏走得很匆忙,母子倆能帶上的東西實在有限。這趟回來,想将家裏剩下的物品,帶去竹裏。

這些物品,都是阿言購置,屬于他們的東西,取走也是應當。

犬子母子沒有什麽財物,家中最貴的東西,也就一頭羊和一只煮飯的鐵鍋。

窮人家,不浪費東西,已有現成的便去取來用,重新添置還得花錢。

朝裏中走去,屋舍十數間,居民認得這對母子,在門口觀看,有的人上前打招呼,有的人不理不睬。

犬子自顧離去,前往舅家,那是一處尋常可見的民宅,有個大院。

還沒靠近大院,從院中走出一人,正是表兄董粟。

“呦犬子呀,過不下去又回來了?”

董粟年十七,吃得肥壯,犬子個頭只到他肩膀,和董粟站在一起,顯得瘦小。

“阿母,快來看誰回來了。”

董粟自己嘲諷還不夠,将在院中曬谷子的母親阿禾喊來。

阿禾拿着一把短柄笤帚,正在竹席上掃谷物,聽得大兒子的話,擡頭一看是犬子,頓時怒氣沖沖奔到門口,手中的笤帚都忘記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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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臉回來啊?沒爹教養的東西,走前說得多豪氣,怎麽還回來?”

這婦人長得黑壯似熊,雙手叉腰,眉頭上揚,兩片薄嘴唇抖動罵着話語。

“讓開。”

犬子不怕他們這對重量級的母子,要論起打架來,他未必會打輸董粟。

“自己做得,別人還說不得了?別又想來賴在我家裏,去豐湖找你仲父。”

阿禾還在那邊喋喋不休,犬子聽得心煩,把門旁一根晾衣的竹竿抽出,怒喝:“是誰不要臉貪了大父給我阿母的錢,還把我們趕出去!”

“哎呀,蒼天啊,他要打我呢!”

阿禾見門口早來了四五個圍觀的鄰裏,連忙捶胸大叫。

“犬子,放下。”

阿言步入院子,言語沒有情緒起伏,她冷眼看着這位嫂子。

相處這麽多年,她還不知道這惡婆娘的伎倆。

犬子将竹竿放下,卻不想表兄已從廚房拿出把擀面棍,他袖子高卷,給他母親助陣說:“要打是吧,我今日就代替我爹好好教訓你。”

犬子瞅着表兄那滾圓的肚子,冷冷說:“你打我試試,看我不射爛你肚腸。”

裏中誰不知道,犬子是神弓手,這野小子跟了豐湖的王瘸子學得一手絕技。

“我和犬子來拿碗盤,拿了就回去。”

阿言曉得外頭一堆看熱鬧的人,董粟不敢打她家犬子,她也無心和這家人再有瓜葛。

“喝,還想來拿碗盤,你們還能有什麽放我這裏,這院子裏什麽東西不是我家的。”

阿禾悍婦般叫嚷。先前犬子母子住的房間,此時已堆滿柴草。恐怕自犬子母子離去當日,就把他們木榻拆了,東西搬光,以防止他們回來。

“你……”

犬子氣得伸手往腰間一挎,撈了個空,這才意識到他木弓早折壞,沒帶在身上。

當初就不該射鵝,而應該照這惡毒婆娘腿上來一箭。

“我屋中那件陶甑,還在嗎?”

阿言看向董粟,董粟年幼時由她照顧,她也不指望這侄子能念點舊情,稍微有點公道心便好。

“這個?”

董粟手指着地上喂雞鴨的一件大陶器,這是一件三足彩繪的大陶甑,完好無損。

誰家會拿這麽好的陶器去喂雞鴨,就是故意的。

“阿母,我們回去。”

犬子拉阿言的衣袖,阿言先是搖了搖頭,又将這院子打量,她目光冰冷。

“走吧。”

阿言牽住犬子的手,兩人轉身出院門。

兩人還沒走遠,便聽董粟和阿禾說:“呵,這就走了。”阿禾不屑說:“不走還賴我們這?沒看到那小子穿身好衣物,誰知是投奔哪個相好。”

聽着身後污蔑的話語,犬子彎身撿石子,阿言攔阻,嘆息說:“你要長志氣,往後再不必過來。”

犬子擡起頭,他氣得眼角通紅,把手中的石子捏緊。

母子倆如來時那般,原路離開,只是這趟,路上有人打招呼,阿言也不再理會了。

兩人并肩行走在田堤上,聽得身後有個聲音,焦急喊着:“阿言”。

阿言回頭,看到一位農婦朝他們奔來,這農婦阿言認識,是鄰居大黃的妻子,喚阿雲。

“你們母子走得真快,唉,累死我了。”

阿雲嬌小,穿着身皺巴巴的破衣服。

“阿雲,有什麽事嗎?”

“阿言,你姑母前些日才來我們裏落,她找你呢。還問我,你去哪了。我說我也不知曉,她找得急。她讓我看到你要跟你說,讓你去找她咧。”

阿言的姑母嫁到壺鄉,距豐裏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姑母家富有,董父在世時,她還常來豐裏,待阿言很好,雖然也總是勸她再嫁。

姑母為何找她,阿言心裏有數,這人世裏,也只有這麽位親戚,怕她和犬子餓死。

阿言和阿雲寒暄一番,辭別離開。

母子徒步行走,走着走着,犬子覺得路不對,問阿言:“阿母,我們這是要上哪去?”阿言說:“去你姑姥家。”

姑母年邁,往年來豐裏,總是要和阿言說說話,她三番五次想将阿言嫁掉,幫阿言物色夫婿。無奈這侄女倔強不肯,她老人家也只能無可奈何。

壺鄉路遠,無馬無車,只靠步行。母子倆走走停停,午時靠在路旁樹蔭下歇息。得虧帶了豆餅,母子分食。

走至壺鄉姑母家已是午後,遠遠便見着一棟大宅院,犬子以往來過,認識這裏。

阿言牽着犬子上門,姑母家的仆人認識她,将他們引上堂。

仆人進屋禀報,不會一位瘦小的老婦人跌跌撞撞走出來,見到阿言和犬子,連忙将兩人攬入懷。

“阿言啊,你們這是搬到哪去了?”

“阿章太不像話,就聽那惡婆娘的指使,真沒良心!”

老婦人邊說邊哭。阿言默然垂淚,并不言語,她從未說兄長一句不是。

“姑母,我和犬子搬到竹裏,有一個多月了。”

阿言揩去眼角淚水,和姑母述說。

老婦人執住阿言的手,不住的點頭,她這些時日,沒少擔心這對母子。

“你們怎麽往竹裏去,搬來姑母這邊住,吃用住都有。”

老婦人家大業大,是殷富的人家,怎會沒有一間房給他們母子住。

“竹裏那邊有房子,也種了田,犬子能幹,捕魚采菇子,我再織些布,沒挨餓。”

阿言并不想前來依附姑母,所以才去了竹裏。姑母自然是和她親昵,然而她不想給姑母添麻煩,也不願再依附他人而生活。

“犬子,你站起來,給姑姥看看。”

犬子站起身,身姿挺拔,不卑不亢。

“這孩子,像極了那人。”

老婦人拍了拍犬子的肩膀,頗為感慨。

“你為這孩子,任由姑母幫你談了多少婚事,都不肯再嫁。”

阿言聽着只是苦笑,她去嫁人,那犬子怎麽辦。

“要是找個人嫁了,也不用吃這麽多苦,遭阿章那惡婆娘這般欺淩。”

老婦人對阿禾深惡痛疾,在老婦人看來,阿章懦弱,一切都是阿禾在撺掇。

“姑母,犬子也快長大了,這麽些年都過來了,不差這三年五載。”

阿言就指望犬子長大後能養家,母子不用再受人欺負。

“阿毅一去就不知道回來看看妻兒,也不知道是不是回他家鄉去了。阿言,待犬子長大,得讓犬子去司州尋一尋。”

劉爹名叫劉益昌,是司州人。

“這兵荒馬亂,道路不通,要是在以前,壺鄉也有人往司州游學,早該有個消息。”

“怕是當年,就給流寇打死了。”

阿言說這句時,沒有情感起伏,這麽多年了,她早就想通。

“哎哎,那時是真亂,到處殺人,後來錦官城逃了多少人往鄉下來住,這兩年倒是平和了。”

老婦人雖年邁,記憶力衰退,可也還記得當年兵亂的情景。

犬子站在一旁聽母親和姑姥聊天,他還是第一次聽說自己的父親是司州人。司州在哪裏,犬子不清楚,似乎很遠很遠。

這日在姑母家,阿言和犬子沒有多做停留。辭別時,姑母送他們數鬥米豆,此外還有一只小豬和錢三百。

阿言一再謝絕,姑母說我總不能眼睜睜看你們母子挨餓。往後有什麽困難,遣犬子過來,不要客氣。

離開姑母家,天近黃昏,姑母讓仆人架牛車将犬子母子送回竹裏。

路上,犬子坐在牛車裏,背靠裝米糧的袋子,望着天際的晚霞,晚風吹拂他的衣發。他懷裏抱着一只小豬,小豬“哼哼”叫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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