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獵與護

段廣宗是位樣貌落魄的胡渣男, 個頭高大, 犬子見到他,才想起之前夜晚在河對岸看到的騎馬之人, 便是他。

段家破舊, 廳堂窄小, 段妻取來竹席,鋪在院中, 請衆人落席。段妻穿着寒酸, 她身邊跟着一位小女孩,看似和莊蘭差不多大, 長得瘦小。她乖巧跟在母親身後, 搬來木案和壓席的竹鎮。

“幾歲了?”

莊揚幫女孩擺放木案, 詢問女孩。

“十歲。”

“喚什麽名字?”

“小思。”

女孩生分,不時将目光抛向父親,不過莊揚問她話,她也都會回答。

莊揚從懷中取出一包桃脯, 抓起一把桃脯放在女孩手心。女孩不敢收, 回頭尋找大人。

“收下, 給你吃。”莊揚言語溫和。

此時莊秉他們正和老段交談,并沒有注意到莊揚這邊的情景,唯獨犬子看得清楚。

莊揚有自己的小趣好,他喜歡吃桃脯,由此身上攜帶了一小包。

桃脯柔糯甜美,回味帶些許酸意。

犬子盯着女孩手中的桃脯看, 倒不是饞想吃,而是好奇是什麽東西。

待女孩跑遠,犬子收回目光,卻見莊揚在看他。

“将手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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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上莊揚的笑容,犬子乖乖将手掌遞上去。莊揚在犬子手心處放下四五塊扁圓、黃色的食物。

“這是桃脯。”

大概是以為犬子也想吃,便就分他幾塊。

犬子沒有辯解,莊揚給的東西,他很珍惜,他捧到跟前,撿起一塊,放入口中,又甜又酸,犬子不是很喜歡吃。在莊揚的注視下,犬子只好将手上的桃脯又吃上一塊。

涞裏離縣內很近,想來是因此,住在縣中袁安世和武亭長,才姍姍來遲。

“讓衆位久等了。”

袁安世歉意的拱手行禮,他身上背負着一幅陳舊的弓箭。

“都到齊了,走走,打獵去。”

武亭長跳下牛車,持着一柄青銅長矛,興致勃勃吆喝着。他打量衆人,見着犬子,又是對犬子吹胡子瞪眼,犬子面無表情看着他。

“怎麽還帶來一位小孩兒,小孩,你知道野豬專門頂人肚子嗎?這樣紮一個打洞,腸子什麽的都拖出來。”

“……”

犬子沒有回答他,含着桃脯不言。

“哎呀,小子很傲啊。”

武亭長見吓唬不了犬子,興趣索然。

老段牽出駿馬,背負巨弓,手裏還提着一柄冒着寒光的環首刀,戰鬥力十足。

老段是游徼,游徼的生活,四處捕抓盜匪,不時要與人打鬥,相當驚險,所以身上裝備的武器多。

“不說野豬,就是老虎看到老段也要跑啊。”

袁安世揶揄。

“不說刀,單是弓,在臨邛,可沒有幾個人能拉開段兄的二石弓。”

莊秉與老段相遇時,便見到了老段帥氣的身姿。四年前,他和舅父坐馬車到縣裏買東西,返回路上經過涞裏林叢,遇着打劫的匪徒,而這人正是老段在追捕的人。由此親眼看到老段遠遠一箭射傷匪徒的膝蓋,讓匪徒疼得抱腿痛號。而後老段騎着駿馬,從山坡上沖下,揮舞着環柄長刀,勇猛兇悍,就這麽一出場,頓時讓匪徒吓得屁滾尿流

“段兄,露一手看看。”

袁安世聽得咋舌,他一位文人,對弓箭刀槍倒是有興趣。

段廣宗很是豪爽,張弓對着院中一棵樹上射去,“啪”一聲,一截粗樹枝立即被木箭射斷,栽落在地。

“我可以試試嗎?”

犬子跟過來詢問老段,他看着老段手中的巨弓,躍躍欲試。

“孩子,怕把你手臂扯傷。”

“不會,我拉不動就弛弓。”

犬子很鎮定,他聰明且謹慎,斷然不會把自己傷着。

光是從犬子的衣着看,老段也猜出他是位窮人家的小孩。當犬子拿到巨弓,他臉上的青澀瞬間消匿,他端重且謹慎地緩緩将巨弓拉動,以犬子臂力,他只能将這張弓稍稍展開,便熬盡力氣,汗流浃背。

“慢慢回收。”

老段站在犬子身後,他一手執住弓把,一手握住犬子拉弓的手,讓他将弓箭放回自然的弛弓狀态,以免手臂受傷。

“小孩,你喚什麽名字?”

犬子執弓的姿勢标準,能看出他的谙熟,而且他言談舉止從容,不像個小孩子。

“劉弘。”

犬子報上他名姓。

出發西鼓山,袁安世和莊揚坐一輛馬車,武亭長和莊秉坐一輛馬車,老段騎馬載着犬子。牛車實在太慢了,棄而不用。

西鼓山位于涞裏西面山林,以往西鼓山駐紮着一群匪徒,人們不到這邊來,後來縣丞捕抓頻繁,匪徒四散而去。關于西鼓山獵物多這事,知道的人不多,因着以往鬧過匪徒,人們也很少來此地伐林捕魚。

段廣宗對這裏卻情有獨鐘,他常來此地捕獵,貼補家用。雖然是位游徼,然而俸祿微薄,老段家境貧寒,他空閑時會捕獵,或為往來臨邛的商人護行。

西鼓山下有平坦的谷地,有條溪流,在草地雨林叢間,偶有野豬出沒。

老段跟随縣丞捕抓匪徒時,曾在谷地駐紮,他知道野豬常到落葉松林下活動,就位于溪流東岸。

清澈的溪水無聲流淌,落葉松黃色的葉子迎風飄舞,溪畔的草地上,野豬三五頭,哼哧哼哧地覓食、飲水,這是老段見過最美好的景致。

那是秋時,一個豐收之際,連野豬都長得肥大。

段廣宗騎馬負弓,馳騁在西鼓山下的谷地,他身後是兩輛馬車。

在溪畔林蔭處駐足,衆人下車,聽從老段的指揮。

“我和老武先上山頭看看,你們在此停歇。”

老段和老武都是狩獵能手,七八年前那會,匪盜四起,生活尤其困難,這兩位忘年之交,曾深入臨邛西面的深山老林獵熊,九死一生,就為養家糊口。

莊揚和袁安世取出席子,飲器,他們頭上是長得高大茂盛的落葉松,身前是一條彎曲的溪流。

溪畔,犬子和莊秉在一起,尋覓獵物。

“有鹿。”

莊秉拉弓,回頭做了個噓的動作,他悄悄挨近溪畔的草叢。

莊家的男孩,只有莊秉尚武,即帶弓又帶劍。

溪畔草叢裏,露出一對鹿角,遠遠看似一頭成年鹿。

盛夏天氣炎熱,野鹿到溪中飲水,這條溪流,便是衆多動物每日必經之所。

莊秉在前,犬子抽箭跟在後,兩人全神貫注,莊揚遠遠看着,不去跟進,以免弄出聲響,把鹿吓跑。

莊揚第一次來到西鼓山,他很少會前往山林,因為不安全,不過像這樣一群人浩浩蕩蕩前來,還是十分有趣。他享受林間的風,偎依在一棵高大的落葉松下,和友人袁安世悠閑交談,他眺望遠山和白雲,低頭看向溪畔的兄長及犬子。

犬子始終站在莊秉身後,他那樣子,似乎不是為了射鹿,而是在警覺。溪流是動物聚會之地,西鼓山有野豬,而野豬是很兇暴的動物。

和王叔在豐湖打獵時,犬子遇到過野豬,他被攆得到處跑,直到他爬上一棵樹。那時犬子還很小,箭術很一般。

“啪”一聲,莊秉箭飛射出,并未射中,驚得河邊飲水的野鹿撒蹄子狂奔,如風般蹿進山裏,再尋覓不到它的蹤跡。

莊秉扼腕收弓,回頭朝馬車這邊走來。

四人聚集在一起,尋覓山丘上老段和老武的身影。不會見老段鑽出林叢說:“都上來吧,把我馬上綁的網也取來。”

四人登上山丘,見到河流另一頭的老段和老武。

“看到了嗎?”

老段小聲和衆人說着,河岸的草叢裏,可見一只野豬正在掘土根吃。因野豬是群居,有一只,附近便有一群,老段和老武不敢冒然前往,而先在對岸觀察。

犬子見着野豬很興奮,他擡起弓,瞄準野豬,并未張弓,只是一個孩子氣的點獵物舉止。

“弓不錯。”

老武這才仔細打量犬子攜帶的弓箭,犬子穿着打扮是個窮人,卻帶着一副好弓。

“嗯。”

犬子待老段态度敬重,老段問他,他便應聲。

“段兄,這孩子據說射術很了不得。”

莊秉很期待犬子的表現。

“要說弓箭,誰能比過老段。”老武不屑,這孩子虎頭虎腦讨人喜愛,可說到射術,他不信一個半大孩子能多厲害。

“老段,有四頭,這邊一頭,那兒一頭,中兩頭。”

老武視力好,從林叢中辨認出四頭野豬。

“悄悄過去,誰也不許先發弓。”

老段叮囑犬子,在他看來犬子年紀小,容易沖動。

“阿揚,你要過去嗎?”

莊秉回頭看弟弟,老段他們淌溪水而過,走在了前面。

“我遠遠站上頭看無妨。”

莊揚指着河岸上一處小土丘。他射術不行,執的是阿平的小弓,打打野兔可以,野豬就不去添麻煩了。

“來來,大郎和安世一起,我這裏,老武去那頭,小孩你跟我。”

老段分配位置,他胃口不小,打算包抄。難得帶這麽多人過來,自然得好好利用。

“要是被追上,就爬樹,安世你記住了。”

袁安世沒打過野豬,老段特別吩咐。

野豬不同野鹿野兔,發狂起來很危險,他們是經驗豐富的獵手,自然知道怎麽應付。

分配好位置,老段用手勢指揮衆人,五人朝野豬緩緩靠近,各自找到隐蔽的位置。老段做了個射擊,一時數箭飛舞,野豬憤怒嚎叫,有中箭疼痛反撲的;有僥幸躲避箭矛,沖人直撞着;也有掘土抛根,啪啪撞樹的,把逃竄在樹上的袁安世吓得黑臉泛白。

場面很混亂,犬子邊放箭,邊後退,他不慌不亂,冷靜算着出現幾頭野豬。野豬遇人必攻擊,何況是遭遇襲擊的情況下,非常兇悍。

“抓到了,快來!”

老武用網罩住一頭,他舉長矛要紮,不想困獸瘋狂的掙紮,突然撕破麻網,把老武撞得人仰馬翻,徑自往山丘上沖去,像發了弦的箭。

此時老段和莊秉過去幫袁安世解圍,将“守株待安世”的野豬射死。他們來不及做出反應,眼睜睜看着野豬往莊揚所在的山丘沖去。

然而山丘下植被茂盛,莊揚根本看不到有野豬朝他襲來,他沒有防範。

老武和老段在後頭拼命追趕,但他們跑不過這頭健壯的野豬,莊秉站在離野豬二三十步外,用力射箭。奔跑的物體,極難射中,次次落空。眼見這頭發瘋的野豬,就要靠近莊揚,一個不高的身影從半道蹿出,正是犬子。犬子發出一箭,射中野豬屁股,野豬挨箭後又站起,只是減慢了攻擊速度。犬子擋在莊揚身前,拉圓弓第二箭射出, “啪”的一聲野豬慘嚎,野豬倒在地上抽搐,很快便死去。這致命的一箭射穿了野豬心髒,由一張巨弓發出,是老段射出的。

老段上來察看野豬,确認死透。犬子上前,将自己的箭拔出,把箭矢在野豬身上蹭去血跡。

“小子,你弓射拜誰為師?”

“豐鄉的一位老兵,都叫他王瘸子。”

“你叫劉弘是吧。”

“嗯。”

犬子将箭收入箭囊,他站起身,朝莊揚那邊望去,而莊揚也正在看着他。

就在衆人狩獵野豬時,犬子不時會留意莊揚的位置,倒不是覺得野豬會攻擊他,只是不自覺會看他。由此,當野豬掙脫網,朝土丘沖去,犬子反應最迅速。

适才,野豬朝莊揚這邊沖來時,犬子心跳加速,他射出一箭,是在瞬間發出,當時心裏只有一個念頭,無論如何,要将野豬攔下,否則莊揚會受傷。

“真是令人折服!”

莊秉驚嘆,不只是為這孩子的箭術,更為他的勇氣!

“厲害啊,老段,你不總想找個徒弟嗎?我看這小子就合适!”

老武氣喘籲籲跑來,手指犬子,話語激動。

“國士無雙!”

袁安世大贊着,他一手扶着自己的老腰,衣服頭上都是泥土,模樣有些狼狽。他倉促下樹,摔了一跤。

“阿弘,你可有哪裏受傷。”

莊揚握住犬子的手,他仍處于震驚中,适才太過驚險,這孩子竟然擋到他身前來。莊揚的手指微微抖着,是因為緊張和後怕。

“二郎,這不是我的血。”

犬子身上沾着血跡,他雖然在奔跑中被荊棘劃傷,但是衣服上的血來自野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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