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金餅

深林再荒無人煙, 畢竟是室外, 兩人擁抱親吻,并不敢行那等事。雖然也親得衣衫淩亂, 冠纓松亂, 衣服發絲沾着樹葉。

劉弘幫莊揚摘下領口的葉子, 莊揚幫劉弘綁纓帶。劉弘的目光深情看着莊揚,在莊揚唇上和領口留戀, 他眷戀莊揚。莊揚微笑, 低語:“再不出去,一會侍從怕是以為出事。”

兩人衣冠整齊, 騎上馬, 出了深林。

路過湖畔, 兩人的身影倒映在水中,那是兩張年輕、俊美的臉龐。劉弘騎馬的姿勢英武,莊揚端正。莊揚執着馬鞭回望幽深的樹林及遠處的重巒疊嶂,驚嘆于此地山林的廣闊。莊揚從書上讀過, 信朝曾經在林苑豢養各種野獸, 其中便有貘。不過信朝後期羸弱, 無力維持林苑的看護,此地多年荒廢。莊揚和劉弘沒有前入山林更深邃之處,那裏是否也有竹山?

“二郎,在想什麽?”

劉弘回頭等候莊揚,他看莊揚若有所思。

“不知為何,想起竹裏。”

莊揚回答, 策馬跟上劉弘,兩人并驅。

“我也曾夢見竹裏,夢見那時的生活。”

劉弘同樣思念竹裏。他甚至不只一次夢見貧窮時期的自己,在竹裏捕魚、種田、習武,每天清早,眺望河對岸的莊家二樓。

那時竹裏平靜、美好,是他和莊揚相伴的地方。可惜,那樣的竹裏已經不存在,整個豐鄉也已生靈塗炭。

兩人返回廢棄的離宮前,兩位侍從靜靜站在那兒等候。他們仿佛還保留着劉弘離開前的姿勢,十分盡職。劉弘帶來的這兩位侍從,都是他親信,他們效忠劉弘,由劉弘親自提拔。

四人四馬離開林苑,陽光炎熱,臨近午時。

進入城門,道上行人熙攘,人們好奇駐足觀看。平民并不知曉劉弘身份,只是從衣着打扮上猜測是位身份不同一般之人。他們指指點點,好奇交談。劉弘讓侍從不要攆趕百姓,并放慢腳步,以免馬蹄踏傷行人。

去年冬時,劉豫入駐長安,到此不過三四個月,長安城已恢複往昔的熱鬧,并且比信哀帝統治時,更具活力。

莊揚不知曉冬時長安的情景,只覺得人們不至于面黃肌瘦,臉上也帶着笑容。莊揚雖然沒有接觸過劉父,但深信劉父手中有許多能吏,才能讓民心如此快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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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弘已習慣他人的圍觀,他泰然處之,和莊揚親切交談,在外人面前,他對莊揚的親昵保持克制,不至于讓人過多聯想。

這一路,莊揚由劉弘護送,将他送回館舍。

兩人這一路走來,自然不只是百姓看到他們,也有一些官員。許多官員見過劉弘,也多少聽聞,蜀地來了一位儒生,是公子弘貧困歲月裏的恩人。

館舍門外守着劉弘的侍從,劉弘和莊揚進入屋中。

莊揚擰濕巾遞給劉弘,兩人沾染塵土,手臉都是灰撲撲。劉弘接過,卻不是去擦自己的臉,而是用濕巾揩去莊揚下巴處一處不明顯污點,像似先沾染口水,又沾上細土。

“阿弘,我自己來。”

莊揚擔心被人看到。劉弘自然知道莊揚心思,示意莊揚朝院外看,那兩位侍從正背對他們,筆挺地站在院門外。

即使這樣,莊揚還是拿走濕巾,自己擦拭臉龐。再放入清水中洗滌,擰幹,遞給劉弘。

劉弘擦手臉,目光也不老實,看着莊揚,眉眼含笑。

不過兩人能相處的時候不多,劉弘午後需去參與劉父和謀士們對于戰局的讨論。

劉弘離開,莊揚則留在館舍,一并被留下的,還有劉弘的兩位侍從。

不只是留下守衛,在館舍,莊揚不像其他的入住者,吃館舍廚子統一煮給賓客吃的食物——其實也不差。莊揚沒有和劉弘同住,但是同食。

食物由劉弘吩咐人送來,并需親自送到莊揚手上,不許由他人接手。

劉弘在這一方面極其小心謹慎。

午後,莊揚去拜訪周景。

劉豫不只授予周景官職,還贈送一座宅子。

莊揚來時,周景正在新家院子中書寫,他在寫一封信,好讓莊揚帶回蜀地,帶給魏嘉。

聽得仆人禀報莊揚過來,周景上前迎接,請莊揚到堂上閑談。

漢國重視人才,并且優待人才。何況周景是位名士,漢王劉豫很慷慨,送宅子送一套,馬車、仆人、廚子、美姬,一應俱全。

“阿揚,今早和公子在一起嗎?”

周景今日穿的是件考究的緞袍,顯得雍容華貴。二十六歲的周景,自從遭遇家變後,常年布衣。他的容貌清俊,身材瘦削,他是世家子弟,優雅莊重。

“先生,如何得知?”

莊揚顯然驚訝,今早的事,怎就傳到師父這邊。

“我從黃少史那邊聽得,先前,他還在院中和我交談,你來前,正好離去。”

周景和劉豫的許多文官都有交情,他來漢國,反倒要比蜀地的友人多。

“他說見到公子弘和一位俊美郎君騎馬出城,聽他描述,我猜是你。”

“今早和阿弘前去上林苑,午時返回。”

莊揚如實回答,他清楚先生特意問他這事,不是随口問問。

“你來漢國,他與你相伴兩日,外人難免議論。”

昨日劉弘帶莊揚去石室,周景也看得出兩人的親昵,周景心中有一份不安。

“是如此。”

莊揚有所擔慮,不過他不會多留時日,明早便會離開。

“阿揚,若是早先,我要留你在此地任職,現今,你與他,還是早些分開。”

周景怕日後出事,兩人間一旦有一份情意,哪怕再含蓄,總還是會被人看破。

“是。”

莊揚伏拜在地,周景從不會對他說嚴厲的話語,可這句話聽來與責備相差無幾了。

看着莊揚默然伏拜的樣子,周景想起那日在自家院中,莊揚伏地跪拜的情景。

那時周景說:“你即不說,為師也無從罰你。”

而此時此刻,周景已全然知曉,可他又有何立場去責備莊揚。

“起來吧。”

周景示意莊揚起身,莊揚的品性,周景最清楚。莊揚這是為情所困啊。

這日周景将寫好的書信,遞交莊揚,吩咐:“魏将軍若是問你,我在漢國的情況,你将實情告知他無妨。”

周景所說的事情,大概是指他已獲得優渥的生活吧。

莊揚應諾,将布帛揣入懷中,和周景辭別。

深夜,劉弘前往館舍。

詢問館舍外值守的侍衛,可有什麽異樣。侍衛說有一個人,老是在館外鬼鬼祟祟,看到他們在,又灰溜溜逃了。

“這倒有趣,是何人?”

劉弘在館舍安置侍衛,只是一個謹慎舉止,并不覺得真有什麽人,要對莊揚圖謀不軌。

“禀公子,是蔡忠。”

蔡忠是蔡東之子,蔡東便是劉豫另一位妻子蔡氏的兄長。

蔡氏父子不學無術,不堪重用,憑借着裙帶關系,劉豫打發他們些錢,給兩個卑小的官職。

劉弘剛回到劉父身邊時,這對父子對劉弘有很大的惡意,被劉豫收拾一番,才安安靜靜。現下又想來惹事嗎?

劉弘沒将這兩人放在眼中,但也沒打算就此罷休,回頭再好好整治他。

此時莊揚在屋內,已聽得劉弘的聲音,他出來迎接。

雖是深夜,莊揚身上仍穿着白日的衣物,未更衣入寝,他知曉劉弘會過來。

兩人進屋,莊揚問蔡忠是誰,他顯然聽到劉弘和侍衛的談話。劉弘告知莊揚這人身份,他笑語:“也就他們父子,做事如此荒誕。”

劉弘自從回到劉父身邊,耳聞目濡謀士們如何高明的運用計謀,所以對蔡氏父子的伎倆不屑一顧。

“他們想是從我這邊找尋些什麽?”

“多半是在打探,想找些不利我的事。二郎放心,你是我恩人,就是父親也知曉。”

只要沒被抓到私情,劉弘就是待莊揚再好,他人也不容置喙。

說到恩人,劉弘這才示意屋外的侍從上前,侍從手裏端着一件漆盒。

劉弘接過漆盒,命令侍從離去。

“二郎,蜀地的生活,日後應當不易,此物,予你将來救急。”

劉弘将漆盒親自交到莊揚手上。

這是只扁平四方的漆盒,不大一個,很沉重,莊揚打開漆盒蓋,發現裏邊裝着四塊金餅。

“阿弘,我不能收。”

莊揚不敢收,這是筆巨大的財富。

“二郎,我不忍日後見你及家人颠沛流離。”

蜀地的情況只會更亂,更別說當戰火燒至錦官城時,那會有一段艱難的日子。

見莊揚仍是拒絕,劉弘說:“二郎當年贈我佩玉,我亦收下。”

那件佩玉,也仍還佩戴在劉弘腰間。

“二郎,莫讓我牽挂擔心。”

劉弘執住莊揚的手,言語懇求。

他還無法将莊揚留在他身邊,但是他要盡所能的保護莊揚。這四塊金餅是在一次大勝戰後,劉父賞賜劉弘的財物。劉弘自然也有其他的財物,只是金餅好攜帶,便用它來贈送莊揚。

劉弘将漆盒蓋好,打開莊揚的衣箱,把漆盒放入衣物中。

莊揚知道他只能收下,劉弘不容易他拒絕。況且劉弘的擔慮,不無道理,日後兵亂,這筆錢也可以用來保護家人。

将金餅送上,劉弘緊緊擁抱莊揚,迷戀不舍。莊揚推開劉弘,心雖不願,也只得催促:“阿弘,你該走了。”

劉弘在莊揚唇邊印下一個吻,轉身離開。他推開房門,步入院中,走得毅然。

車夫只在館舍外做短暫等候,而後便就載上劉弘離開。

在離別前夜,他們無法一夜相伴,劉弘又豈會不渴望莊揚,但他必須克制自己,不能有一點差池,好讓莊揚明日安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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