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兵壓錦官城
盛夏, 屍體腐爛得很快, 蒼蠅盤旋,不過一日便會發出惡臭。和蜀軍的一番交戰後, 屍橫遍野, 劉弘命令士兵, 将屍首挖坑掩埋,遠離水域, 以免發生瘟疫。
天邊殘陽似血, 大戰後的劉弘,模樣駭人, 雖然身上絕大部分血都不屬于他。劉弘屈下一只膝蓋, 将掉落在地上的弓箭拾取, 他的右肩連并手臂、手指疼痛麻木,手指幾乎抓不住弓身。舊傷未好,又添新傷。劉弘發射弓箭的速度,快得讓人看不清楚, 又十分精準, 別人射出十箭, 他已射出二十箭,也因此遇到連日的戰鬥,劉弘的手指會流血。
随從不敢上前幫劉弘拾弓,他們在旁看着。終于劉弘抓住弓,搭了其中一位随從的手,緩緩站起, 而後翻身上馬。無論是人是馬,都疲憊極了,馬兒慢吞吞将劉弘托回營地。
軍醫為劉弘查看傷勢,他脫下劉弘身上笨重的鐵甲,解下長袍,見到腹側一處槍紮的痕跡,血殷朱袍。軍醫清洗傷口,劉弘皺皺眉,臉色略顯蒼白,營帳裏散發着血腥味。
疼痛對劉弘來說,似已習慣。這兩年的仗,最難打的是劉冒的軍隊,那都是些玄甲的騎兵,連馬兒都披着甲胄,且又是擅長馬戰的胡騎。
如此艱難的戰鬥,都獲得勝利,公孫式的蜀兵實則也不過如此。
軍醫将創口內的沙土剔除,劉弘額頭流出冷汗,他将目光移向帳外,這一望,看到站在帳篷入口的一位男孩。
“無疾過來。”
劉弘招手,無疾走上前,蹲在一旁看劉弘的傷口,小聲問:“兄長,要是疼,抓我的手。”
軍醫正在縫合,手法娴熟。劉弘說:“此時不疼了。”
軍醫很快縫好,問劉弘還有哪受傷嗎?劉弘說留瓶瘡藥,手上的傷他自行處理,讓軍醫去看看其他士兵。軍師背箱離去,不久,漢王劉豫進來,正看到兩個兒子在一起,無疾幫劉弘的手指上藥。
“無疾,你怕上戰場嗎?”
劉父挨着孩子們坐下,劉父自己身上也有血跡,不過沒有傷,他坐鎮後方。
“回阿父,兒本不該怕,然而心裏仍是害怕。”
無疾坦然回話。往時他很怕劉父,這兩年來,倒是沒那麽害怕了。
劉父聽到這樣話語,難得他沒訓責無疾膽怯,而是說:“你問問你兄長他怕嗎?”無疾看向劉弘,劉弘說:“打這些仗,是為了以後不必再打仗。無疾,兄長也想過着卸甲清閑的日子。”聽到劉弘這麽說,無疾腼腆一笑,他沒想到原來兄長也是怕打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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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父點了點頭,是這個道理沒錯。阿弘這孩子,無論儀容或者想法,都和他很像,不愧是他劉豫的兒子。
無疾繼續為劉弘上藥,并用布條纏綁傷口,他做事認真,連布條都纏得整整齊齊,當然這在劉父看來,太規整了,男兒應當豪邁、大氣。
劉父打量劉弘身上的傷勢,腹部有傷,手指出血,最嚴重的傷則是右肩和右臂,劉父察覺劉弘一直僵直着右手臂,那顯然是疼得不敢動彈。他舊傷尚未愈合,便就出戰,殲滅李軍後,又打了蜀軍,戰事連日。
“傷養好之前,都不許再出戰。”
劉父可不想兒子日後留下殘疾,再說,讓劉母知道了,還不得把他罵一頓。
“阿父,我不參與戰鬥,但可以指揮騎兵。”
劉弘覺得那不行,他心裏着急着呢,這夏天都快過完了。
“阿弘,你在蜀地可是有仇家,這般着急是要報仇嗎?”
劉父覺得這兒子,恨不得一夜就打進錦官城,比他這大帥着急多了。
“并無。”
劉弘搖頭,雖然舅家待他們母子實在不厚道,可劉弘也懶得理會他們。
“那是有牽挂之人?”
畢竟兒子回到中原時,也已十六歲,說不準在蜀地埋下了情種,這種事,劉父理解。
劉弘遲疑了會,用力點了點頭。
劉父大力拍着劉弘肩膀,笑語:“那比為父出息多了,這才三年不到就能回去。”
劉母時常嫌棄劉父,居然讓他們母子在貧困中等了十六年,才來接走。
漢與蜀在武威開戰這事,很快傳回長安。傳到周景耳邊時,周景正在石室裏和蕭丞相交談信朝戶籍的事情。兩位使者,風塵仆仆帶來捷報。
這個消息,對周景和蕭丞相而言,都不意外,早晚是要和蜀王打上,畢竟已兵近蜀地。
“丞相,我想到軍中去。”
周景聽得這個消息,哪還有什麽心思悠然閑談。他伏地行禮,懇求丞相允許。
“子慕是蜀人,想是對伐蜀有奇計?”
蕭丞相處之泰然,對于周景這突然的請求,并不驚詫。
“慚愧,并無。”
“那是在蜀地有牽挂之人?”
“有之。”
周景不否決,他确實有。雖然世人都知道他無妻無子,無父母兄弟。可是他确實有牽挂之人。
蕭丞相顯得玩味,不過他知曉周景的心向着漢國,他又是蜀人,到漢王那邊去,肯定能起到作用。
蕭丞相颔首:“那便去吧,子慕,多保重。”
聽聞周景在蜀地有位摯交,當年周景游歷山河,居住于中原時,還派人過來尋找周景。可是又聽聞,此人是位蜀國大将,這就耐人尋味了。
這一去,便是兵戎相見。
蜀兵在武威被漢軍打敗,并且兵逼漢中的事,早早就傳到了錦官城。
不過尋常百姓們,并沒覺得這是多麽不得了的事,畢竟這麽多年,一直在打仗,日子還不是要過,就是過得艱難些。
蜀國官員和郡學的學子們則很敏銳,他們知道大事不妙。
秋日快到了,秋糧熟時,會有絡絡不絕的辎重隊抵達漢軍中,而在隴西還會有源源不絕的青壯被招募入伍。
當今的局勢,蜀地就像一顆雞蛋,上面壓了一塊石頭般危及。
這樣緊張的氛圍下,莊揚在郡學的書閣中,可沒法好好看書。他匆匆牽馬返家,就在通往北城門的主道上,莊揚看到浩浩蕩蕩的隊伍開往城外。
這本是尋常事,決定生死的大戰将即,蜀王調兵遣将充實漢中。
但是在領頭的幾位将領中,莊揚辨認出了魏嘉。魏将軍斂容正色,頗有大将風範。
莊揚想,希望他能活着回來。
酷熱逐漸離去,天氣轉涼,蜀地以北不時傳來戰鬥消息,都是小戰,而漢國南下的士兵號稱有四十萬。
蜀地人心惶惶,錦官城的人們也不例外。十來年前的混亂情景,許多人還記憶尤深。
目送蜀軍離去,莊揚心事重重回到莊家。
因戰争,莊揚已多時未能收到劉弘的信,但是他知道劉弘在南下的漢軍中,他率領的是一支漢國的精銳騎兵。
莊揚并未因此而開心,他很擔慮。即擔心劉弘,又擔心家人。
未及黃昏,莊家院中站着莊秉,莊秉和阿易在交談着什麽,見莊揚回來,那慌張的神色才有所緩和。
“阿揚,你回來正好,我有事和你商議。”
莊秉顯然已獲知,蜀軍聚集漢中準備和漢軍大戰的消息。商人的消息,最是靈通,而且觸覺敏銳。
莊秉帶着莊揚,前往院角落處的亭子,之所以避開家人,是為了不讓她們擔慮。
“兄長,需盡快将放貸的子錢收回,盡數買米。”
莊揚對于日後之事,已有心理準備。
“阿揚,是覺得蜀軍此戰必敗?”
莊秉很驚詫,雖然各種說法都有,可錦官城的人們似乎還是覺得蜀軍會獲勝。
絕大部分蜀民,所見的只是周邊的生活,他們不清楚外界情況,在他們看來錦官城很繁榮,日子還是會照舊。
“必敗無疑。”
莊揚深信,他去漢國游歷過,而他也在蜀地生活了這麽多年。蜀國千瘡百孔,就像刷了彩漆的木雕,外表光鮮,內部已全部腐朽,只待人用力一推。
“若是等兵敗後,再買米糧就來不及了。”
待大軍潰敗,消息傳回錦官城可能不會立即嘩亂,但是情況将截然不同。米價會日日上漲,先将米糧囤了再說。
“好,我這便去收錢,盡數買米。”
莊秉相信莊揚的話,他這位弟弟去過漢國,知道漢國的虛實,何況他和漢國公子弘之前一直有書信往來。
莊秉匆匆外出,去做他該做的準備,他一向為了保護家人,不辭辛勞。
莊秉走後,莊揚在亭上思考,他需要再做些什麽,他絕不會讓十數年前錦官城劫難的情景,在自己家中重現。
他需得将莊平喚回來,這就叫阿易去他載回來;至于辭官,莊揚明日就去辭;再有就是需挖一處窖藏,用于存放糧食,并且不易被人察覺。
數日後,莊家偷偷購入大量糧食,存放在一處柴草間裏。
此時,莊平已回到家中,莊揚辭官,唯有莊秉的商肆還在經營,莊秉勤勤懇懇,多掙一分是一分。
這些日子,過得很緩慢,莊平在家逗狗、讀書、莊蘭玩弓磨刀,莊揚則不時和為官的友人相聚,從他們那邊獲得消息。
秋天到了,莊家院中的葉子開始凋零,風一刮,到處飛舞,像一只只枯黃的蝴蝶。
很快,前方果然傳來了蜀軍潰敗的消息,消息一抵達錦官城,全城嘩然。
一時謠言四起,人心惶惶。
兵敗消息傳來的隔日清早,莊家像其他人家那般,被官兵敲開了門。士兵強征莊家兩匹拉馬車的馬,并索要更賦。那是一大筆更賦,若是尋常人家必然無法繳上,只得任由家中男子被拉去當兵。
莊秉回屋和莊揚商議,最終将這幾年在錦官城掙的財物,交給了官府充作更賦。
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官兵,擡走一大箱子的錢,并大搖大擺牽走他們代步的馬匹。
這一日,多少人家生離死別,多少人家啼哭,悲號。對損失大筆財富的莊家而言,已是十分僥幸。
漢軍的行動迅速,一旬不到,已兵壓錦官城。蜀軍精銳在漢中為漢軍殲滅,蜀王連忙招募并強征男子入伍,蜀軍的軍心渙散,又多逃兵。蜀國朝廷上下,已是風聲鶴唳。
在錦官城外駐紮的漢軍,連營數百裏,黑壓壓一片。
劉豫和劉弘登上高臺,眺望錦官城,父子倆的心情皆是凝重。
他們本該為此感到喜悅,然而兩人都知曉,兵燹所到,滿目蒼夷。速戰速決最佳,不可拖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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