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階下囚

莊揚到集市試圖買些物資, 家中馬全被官府征走, 莊揚只得步行。阿易擔心莊揚模樣文弱,遭人搶掠, 跟在莊揚身邊。

自從前些日錦官城被圍, 物價以數倍在翻漲, 莊揚帶來的錢,只購得一些食鹽、少許魚幹。若是往時, 買這些東西根本用不上莊揚親自出來, 會由仆人長宜夫婦代勞,不過他們已離開, 回了鄉下老家。

城裏不似鄉下有野味、有蔬果, 窮人在鄉下一時半會餓不死。但鄉下已成賊窩, 卻可能會喪命。

剛出貨店,就聽得一陣男女哭泣的聲音,并夾雜着兇惡的吆喝聲,莊揚回頭, 見一群官兵押運三輛囚車, 囚車後還追着囚人的家眷, 哭天喊地,十分凄厲。

囚車中的人,模樣雖然狼狽,衣着卻是光鮮,都做商人打扮,莊揚辨認出其中一位囚徒, 他正是穆征。

莊揚心下大驚,繼而又恍然。

打仗需要花費巨額的錢財,蜀王或者蜀國大帥,顯然把軍饷打在了錦官城這些富商身上了。

類似的事,十多年前也曾發生過,只是勒索和洗劫的方式不同而已。

穆征肥大的身子卡在對他而言窄小的囚車裏,顯得可憐巴巴,莊揚于心不忍,想上前去看他,被士兵粗魯推開,險些栽倒在地。

“二郎,你沒事吧。”

阿易攙住莊揚,對于士兵的粗暴相當憤慨。

“無事,只怕這日子會越發艱難了。”

莊揚拍拍身上的泥土,搖頭嘆息。

主仆走出不遠,又聽到身邊人們着急的叫囔、奔走,阿易驚呼:“二郎,那裏着火了!”

一陣濃煙從商肆升起,秋風大,不會就将物品燒焦的異味吹來,莊揚焦慮地說:“那裏是布市。”

莊秉的商店就在布市裏頭,這兩日亂歸亂,莊秉也還在經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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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易,我們快過去。”

莊揚拽起長袍,朝布市趕去,他跑得很快,阿易緊随左右。

布市的商店成片,在這大風天裏,火焰迅速蔓延,莊揚和阿易趕到時,布市熊熊燃燒,火光沖天,熱氣炙人。

“兄長!”

莊揚驚呼,朝人堆裏擠去,他跑到莊秉的店鋪前,卻見那店鋪早為火焰吞噬。莊揚有片刻的呆滞,站在火海前,他茫然無覺火焰将他的手臉烤得發紅,并且濃煙嗆鼻,直到有人用力拉扯莊揚,莊揚這才回過神來。

莊揚焦急地往人群裏詢問,找尋莊秉。

“阿揚,我在此!”

莊秉回應莊揚的叫喚,他坐在地上,衣發上有燒焦的痕跡,一張臉灰撲撲。

“兄長!”

莊揚驚喜,過去察看莊秉,見他人并沒有被燒傷,但是腳卻瘸了。

“火起時,我正在鋪內,燒得很快,匆忙逃出,不慎砸傷了腿。人是沒事……”

莊秉無奈搖頭,他人是逃出來了,可那一鋪的蜀錦都化為烏有。

“人沒事就好。兄長,我們回去。”

莊揚攙起莊秉,阿易過來幫忙,一人攙住一邊的胳膊。

莊秉最後看了一眼熊熊燃燒的店鋪,幽幽說:“以後可怎麽辦。”

他苦心經營的店鋪被火焚去,不只是燒去他的心血,還有他絕大部分的財産。

“兄長我那邊還有錢,熬得過去,你不要難過。”

莊揚還有兩塊金餅,撐過這次圍城之亂,足夠了。

三人慢吞吞走着,離開了曾經繁華,而此時已經烏煙瘴氣、人群恐慌四散的集市。至于布市因何起火,後來聽聞是有人縱火,至于縱火者,可能是群暴徒。

往年能買一鬥米的錢,而今一升也買不到,許多貧民在挨餓,并且失去理智。

再這麽下去,還不知道是怎樣的情景,錦官城內已經陷入混亂了。

周景抵達漢中時,漢軍已經在攻打錦官城,至于漢與蜀在漢中的大戰,他沒來得及趕上。周景半路上已知曉蜀兵在漢中大敗,周景橫穿戰場,見到了戰鬥後的血腥場景。

以周景之能,他雖然沒參與此次戰鬥,可從戰場上的痕跡,蜀兵一路丢盔棄甲的情景,他能分析出這場戰争的過程。蜀兵兩翼遭到了漢國騎兵沖擊,大軍被截斷,而後蜀兵大亂一路潰敗。這一仗,輸得慘痛,卻不知道魏嘉怎樣?他是否參與了此次戰鬥?

從漢中趕往錦官城,周景找到駐紮在城外的漢軍營帳。周景前去拜見漢王,漢王見他前來,頗為高興。

夜裏漢王和謀士、将軍們制定戰略,周景參與其中。

周景剛來,對此時錦官城的情景還不如其他謀士清楚,而後聽謀士們闡述,得知蜀王強征兵,囚禁城中豪家富商索要軍饷,他沉重搖頭,這步步都是昏招,一時解急而後患無窮。

錦官城內的百姓和蜀王,無疑已離心離德。

“可用檄文策動城內的百姓,趁夜幕用弓箭将檄文射入城中。”

周景提出一個建議,他這不是什麽新穎的法子,但很适合此時錦官城的局勢。

“此計可行,還需勞子慕先生寫這一份檄文。”

漢王拍定,這方法其他謀士其實也提過,只是如何去寫一份富含感染力,足以煽動民心的檄文,需要一位熟知蜀王罪行,且深谙蜀民心理的人主筆,周景正合适。

周景将任務領下,沒有推辭,他雖然心中也有遲疑有顧慮,可他義不容辭。

出得主帥帳篷,夜色正濃,周景詢問謀士霍與期關于蜀軍在漢中兵敗的事,霍與期詳細講述,果然與周景猜測的無差。

“蜀王現在可是要兵沒兵,要将沒将,這一戰俘獲數位蜀國大将。”

聽得這話,周景言語如常,詢問:“都有誰?”

霍與期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只得回答他:“不瞞周兄,魏嘉也被抓了,還是公子親自虜獲。”

當時蜀軍大潰敗時,唯有魏嘉帶領的隊伍完整撤出,沒有發生相互踐踏、奔潰的情景。然而劉弘的騎兵隊伍機動性強,很快追上魏嘉的軍隊,一番打鬥。魏嘉本來能單騎逃脫,不料中了劉弘一箭,射在大腿上,直接摔下馬。漢兵一擁而上,就把魏嘉給捆了。

“他在哪?”

周景喟然,魏嘉果然是參與了戰鬥,并且還被漢軍捕獲。

從漢中之戰,到今日,已過去數日,魏嘉也在漢軍當了數日俘虜,不知他現下是什麽模樣。

霍與期不敢擅自帶周景去見魏嘉,周景只得前往劉弘帳中請求。劉弘說:“先生見到他,可能會心生不平與憤恨,然而,我們并未虐待他。”

當見到周景來到軍中,劉弘便想起俘虜的魏嘉,他本打算明日再告訴周景,不想周景深夜找來。

“他在那?”

周景心下恻然,他想魏嘉的情況必然很糟糕。

劉弘親自帶領周景到一處矮帳外,劉弘沒有進入,而單獨讓周景進去。

已是深夜,帳中的人睡去。周景舉着燈,走至席邊,他放下燈,坐在卧躺的男子身旁。先是端詳,繼而擡手撥開男子蓬亂的發,見到一張消瘦的臉龐。躺在席上的魏嘉也在此時醒來,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周景。

魏嘉實在太狼狽了,披頭散發,一身髒兮兮的衣服,身上還散發着血腥味和汗味。

借着昏黃的油燈,周景打量魏嘉身體,果然見到魏嘉的大腿上有傷,傷口做過粗陋的包紮,纏綁的布條為血液染得殷紅。

魏嘉面黃肌瘦,雙眼放光,精神倒是不錯。他從地上坐起,看着周景,是露出排牙齒,像往時那般,那是一個笑容,魏嘉說:“子慕,多時不見。”

周景沒有笑,他神色凝重,他抓住魏嘉的手腕,為魏嘉把脈,脈象虛弱。

“你在絕食?”

周景話語冷厲,如果他不是和魏嘉自幼相識,今日他只怕是要認不出這個瘦削、病容的男子。

“終日昏睡,無所事事。”

魏嘉答非所問。他被囚在這間矮房中,四周守衛森嚴,他也無處可去。

漢中之戰的潰敗,雖非他責任,可目睹蜀兵失去抵抗,一味逃命而慘死的情景,他心中的悲痛難以平複。

率領漢中之戰的大帥,便是魏嘉的父親,這份罪責雖不在他身上,可他仍是深感愧疚與自責。

“子慕,漢王讓你來勸降我嗎?”

魏嘉知道許多被俘的蜀将降服了,不得不說漢王收攏人心有一套。剛被俘那時,漢王還不時來探看魏嘉,後見魏嘉實在頑固,才将他晾在一邊。

“我不是來勸降你。”

周景言語淡泊,但他握住魏嘉的手,始終沒有放開。

魏嘉的父親是蜀王公孫式手下的老将,可以說這十數年間,魏父高官厚祿,受蜀王許多恩情。即是受他恩情,魏嘉則盡一份職責。

周景能理解魏嘉的選擇,就像魏嘉理解他投靠漢國的抉擇一樣。

“伯許,不想,你我竟是在這樣的情景相見啊。”

昏暗的帳中,一豆燈,兩位友人,一人為囚,一人為官。

周景的話語感傷,他不常去喚魏嘉的字。對周景而言,伯許二字,太過親密,喚他魏将軍便好,可終究也沒能疏遠他。

在竹裏那年,搭乘伯許的馬車離去時,便該知曉,兩人孽緣未盡。

日以繼夜,城外的戰鬥不息,錦官城內的許多百姓被驅趕去修葺城牆,怨聲載道。被圍困的這些日子,錦官城內四處可見流竄的歹徒,本該維持治安的虞督盜及手下,受郡守差遣去劫持豪富人家的子弟,強拉百姓當兵。官兵幹的事和歹徒相差無幾,哪還有什麽公道和天理。

莊家關門閉戶,非不得已,不會外出。他們試圖用一堵門,隔開院外發生的種種暴行。

莊秉受傷卧榻,林嫱陪伴在身旁照顧他。

這樣的日子裏,莊母的病情複發,頭疼心悸,可莊揚已請不到醫師,只得讓莊蘭和莊平陪伴母親,多予她些安慰。

莊家畢竟還是幸運的,家中仍有錢財,鍋中有糧,院中有井,還無需去恐慌。

他們都以為,會這樣一直過下去,待漢軍進入錦官城結束這苦悶、看不到希望的生活。

直到一日黃昏,一支官兵闖入莊家院中。

一位魁梧大将進院,洪聲喝道:“莊揚在哪?”

正在院中提水的莊揚站出,平靜回複:“我是莊揚,不知将軍因何事找我?”

大将打量莊揚,又從懷裏拉出一張畫像對比,随即示意士兵上前,将莊揚執住。

大将冷笑:“随我到帥府裏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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