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偎依

劉弘躍下馬, 抱着莊揚直奔軍醫的帳篷。

莊揚為劉弘抱起, 他沾血的臉龐貼在劉弘冰冷的甲胄上,他意識已有些模糊, 卻不肯昏厥, 他的手指想抓住劉弘的衣襟, 卻無力滑下。他聽到劉弘在和軍醫說話,但是莊揚太累了, 他沒聽清都說了什麽, 他被劉弘輕放在一張席子上,劉弘用他還在滴血的手指, 試圖擦去莊揚臉上的一滴血, 根本擦不淨, 反倒有更多的血跡塗抹上莊揚的臉。莊揚的眼角溢出淚水,那是疼痛的淚水,莊揚分辨不出是因為醫師在檢查他腿傷引起,還是因為看到劉弘呆滞的神情, 毫無意義的舉止。

“阿弘。”

莊揚輕輕喚着, 他的意識在渙散, 體力耗盡加上失血,莊揚倦得幾乎要撐不開眼睑。

“二郎,不要睡着。”

劉弘把莊揚上半身攬到懷中,他捧着莊揚的臉龐,他的聲音顫抖、低啞。莊揚小腿腹中了一箭,很深, 血染紅了莊揚長袍的下擺。莊揚失血,然而在失血之前,莊揚就已憔悴虛弱,發絲衣物淩亂,他被羁押時,受了不少苦。

莊揚只聽到劉弘在喊他,有冰涼的液體掉落在他臉上,莊揚阖上眼睛,用微弱的聲音說:“別哭……”

阿弘,你別哭。

劉弘像他年少時那樣,從身後緊緊摟住莊揚,他将頭埋莊揚肩上,淚水濕透莊揚的肩膀,莊揚無知無覺,陷入了昏迷。

此時,軍醫不慌不忙在為莊揚把脈,雖然公子弘悲恸的樣子對他而言是蠻新鮮的事,但他是位盡職的大夫,不會為他事幹擾。

劉弘的頭盔早已摘下,濕淋淋的發貼着他剛毅、俊美的臉龐。也就這麽一張臉,挨向另一張清秀、略顯蒼白的臉上,像似在輕蹭,又似在耳語。

軍醫擡了下眉頭,他放開莊揚的手腕,用公事公辦,沒有起伏的聲音說:“他只昏迷,還有脈搏。”

劉弘像似沒聽到軍醫在說什麽,他扯下自己的甲胄,解開被汗水、鮮血滲透的朱袍。劉弘将莊揚側放在席上,他這才跪在席邊,細細解莊揚的衣帶。

若是其他人,恐怕要以為公子弘這是要做非禮之事,軍醫不同,他知曉,公子弘這是在檢查傷口。

莊揚穿着一件素色的長袍,長袍上沾有血跡,血跡呈濺灑的樣子,那不是莊揚的血。劉弘将莊揚的長袍脫去,莊揚穿着貼身的白色衫子,衫子輕薄。劉弘沒将衫子脫去,若是有傷出血,隔着單薄且白色的衫子,必能發覺。

劉弘細致地察看莊揚的臉龐、胸腹,手腳,唯一的傷,在左腿的小腿腹上,那是箭傷,再無其他傷口。劉弘把他從莊揚身上脫下的素色長袍,披蓋莊揚身體,他不願被人看去莊揚衣着單薄的樣子,何況那對莊揚而言也是失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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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箭傷,體表未見其他傷痕,血雖流去不少,卻也還不至于令人暈厥。”

劉弘擡起頭看向軍醫,此時他的眼眶中沒有淚,臉龐上也沒有了淚痕,他顯得很冷靜,他盯着軍醫,在尋求一個說法。

“公子在擔心什麽?”

其實在軍醫看來,這人只不過是昏過去而已,昏過去,一會就會醒來,實在醒不來再說。

“二郎他分明消瘦了許多,模樣憔悴,想必是在關押時,受過什麽折磨。”

劉弘捏着莊揚的手,他沒找到其他傷痕,他知道自己很可能是過度擔慮,可他無法停止這份恐懼。就在适才,劉弘抱着莊揚沖進帳篷時,他渾身都在戰抖。他無法形容當蜀國的弓箭手朝莊揚放箭時,他那時的感覺;此時想來,若是二郎今日,就在混亂中被殺,他只怕是要自裁。

“那可能是挨了餓,再加上失血,虛脫。”

軍醫覺得,既然是被關押過,那挨餓是家常便飯,說得輕描淡繪。

“公子,趁他昏迷,你扶住他的腳,我取箭頭。”

還省去煎麻藥的麻煩,直接拿刀子把箭矢挖出就行。

“輕些。”

劉弘叮囑,他把莊揚的左腿擡起,将小腿腹朝向軍醫。

軍中軍醫有許多個,劉弘找的這位喚老秋,時常為劉弘處理傷口,手法簡單粗暴,雖然傷口經過他治療,很快能愈合。

老秋剪去箭柄,盡量輕些取出箭矢,他是位十年老軍醫,這類箭傷難不倒他。這番操作手法娴熟,比對待劉弘時,顯然溫和多了。

畢竟劉弘是個武将,而這位傷患白淨清秀,實在讓人下不去重手。

為傷口灑上瘡藥,老秋仔細包紮,并将莊揚的長袍拉下些,蓋住莊揚露出的白嫩小腿。做好這些,老秋這才看向劉弘手指及手掌虎口處的傷痕。

老秋不再覺得這是小傷,撒藥,包紮,叮囑:“一月內不許拉弓射箭。”

莊揚被安置在劉弘帳內,他昏睡了許久,到深夜才醒來。

醒時,人躺在劉弘懷中,莊揚平躺,劉弘側卧,劉弘的手臂搭在莊揚腰間,護着莊揚。

軍中的卧具自然不如家中講究,只是張席子,鋪在硬實的地上。劉弘在席子上,墊着自己的戰袍,莊揚就躺在劉弘戰袍上。

這一覺醒來,周身都是劉弘的氣息。

莊揚剛睜開眼睛,劉弘便就察覺,他溫情喚他二郎,用包紮着布條的手指去摸莊揚的臉。莊揚虛弱地對劉弘微笑,他擡手貼上劉弘的手背。

“餓嗎?”

劉弘輕蹭莊揚的唇角。

“嗯。”

莊揚應聲,此時他覺得身體舒适多了,雖然腿上的傷,時不時在抽疼。

劉弘起身,為莊揚拉好被子,而後,他急沖沖出帳去。

早先,不知道莊揚什麽時候會醒來,所以劉弘吩咐夥夫煮的一份米粥已涼了,現在去叫他熱一熱。

這類事本無需劉弘親自去吩咐,卻又怕侍從耽誤了。劉弘去夥房喚夥夫熱粥,待粥熱好,親自端到帳內。

回到帳中,莊揚人已從席子上坐起,燈火下,他的身影溫雅、美好,猶如夢中所見。

将近兩年,劉弘無數次夢見過莊揚,而此時,莊揚就在他帳中。

自莊揚離開漢國後,劉弘一直在打仗,沒有一月得以休息,就像被鞭子抽打那般,他馬不停蹄的征伐,他得回到錦官城。他有一個魂牽夢萦之人,就住在錦官城。

劉弘盛上一碗粥,擱放在木案上,他的手剛要移開,莊揚便就握住劉弘的手,莊揚神色凄然。莊揚昏迷前,記得劉弘用一只滴血的手,撫摸過他的臉龐。

此時,這一雙手纏着布條,布條上的血跡,還帶着濕潤。

莊揚不清楚具體是什麽樣的傷造成,但十指連心。

“沒事。”

劉弘抽回手,他攪拌熱粥,想喂莊揚。莊揚示意不必,莊揚自己執木匙,舀起米粥,一口一口吃下。

莊揚慢慢進食,劉弘則坐在對面看着他,劉弘不時會擡手,去碰觸莊揚的臉龐,他很心疼。

他不忍去問莊揚,在羁押時是否挨了餓,餓了多久。一旦打入錦官城,他決然饒不了魏川。

莊揚吃下兩碗米粥,劉弘撤走木案,扶莊揚躺下。而後,劉弘仍是側躺在莊揚身旁,他摟着莊揚,讓莊揚将頭枕在他臂膀上。

莊揚貼着劉弘溫熱的身子,他的手掌捂在劉弘的胸口,能感受到劉弘跳動的心,他還活着。

今日,在戰場中的遭遇,莊揚永世都難以遺忘。

莊揚的性情溫和,恬靜穩重,但他內心亦有着炙熱的情感。

他對劉弘的愛難以割舍,帶着柔情與寵溺,而劉弘對他的愛,深摯到足夠去以命相許。這讓莊揚害怕極了,害怕劉弘拼死救他,把命給了他。當他摟抱着劉弘的腰身,血液在他眼前飛濺時,莊揚腦中所想的,只有劉弘。

在那個時候,自己會被射傷,會被砍傷,疼痛、恐懼都已毫無意義,莊揚已不在乎,但他希望阿弘活下來。

此時,兩人偎依在一起,莊揚很欣慰。

莊揚有許多話,想告訴劉弘,然而傷痛讓人筋疲力盡。

“二郎,睡吧。”

劉弘熄滅燭火,他捂住莊揚的眼睛,他溫熱的氣息吹拂莊揚的臉龐,然而他并沒有親吻莊揚。

這一年多來,劉弘很渴望莊揚,他這份渴望,又豈是一個吻能化解。

若是親了莊揚,便要一發不可收拾。

白日,周景來帳中探望莊揚,除去周景,前來的還有霍與期,以及劉弘的父親和弟弟。

在衆騎兵面前,奮不顧身,單槍匹馬去救莊揚的事,又怎能隐瞞。劉弘不清楚他父親如何看待,卻覺得父親恐怕已起疑心。

然而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攻入錦官城,他和莊揚的事,他父親會推後去處理。這些年的相伴,劉弘已熟悉父親的行事風格。

這夜,摟着莊揚入睡的劉弘,幾乎沒有合眼。

天未亮時,劉弘已起來,他起身穿鞋、穿衣,他本想再看一眼睡夢中的莊揚,不想莊揚也醒來了,他無聲無息坐在席上。他小心翼翼地擱置自己的傷腿,他伸出手臂,撿來劉弘的外袍,遞給劉弘。

“二郎,今日好些了嗎?”

劉弘接過外袍,将袍子披上,系結腰帶,他腰帶上的帶鈎對莊揚而言再眼熟不過,那是莊揚的一件銅帶鈎。

他們曾交換過信物,互許了身心。

“好多了。”

腿傷仍是疼痛,但疼痛有所緩和,而且,這一覺讓莊揚恢複了精力。

“阿弘,你要上哪去?”

為何天未亮就起來,他昨夜為照顧自己,似乎都沒怎麽睡。

“此時,城中密探的書帛,應該已為士兵拾得,我過去看看。”

劉弘在等一份重要的信息,能不能攻入城,在此一舉。

“二郎,你多睡會。”

劉弘把滑落的被子撿起,披在莊揚身上,秋日淩晨,天冷。

莊揚又卧下,他牽挂錦官城裏的家人,實則睡不下。不知阿平他們可曾知道,他已為劉弘所救,就在漢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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