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不眠夜

劉弘有聞雞練武的習慣, 使得他向來早起, 就在夥夫将食物端進帳中不久,劉弘從席上坐起, 光着膀子, 身上蓋着一件薄被。

他正值年輕, 精力充沛,臉上看不出一絲倦意。

兩人的大帳, 相互凝視, 昨夜歡好的情景,仿佛還在眼前。莊揚神意自若, 劉弘看莊揚的眼神可謂情深入骨。

劉弘将衣服穿上, 短衣褲子, 衫子戰袍,莊揚在一旁看着,到劉弘即将系結腰帶的時候,他才試圖挪動身子。莊揚有腿傷, 行動不便, 還有昨夜留下的不适感。

“二郎, 你別動。”

劉弘敞開着寬袍,連忙過去抱莊揚,他摟抱的方式,實在過于親昵,莊揚半個身子緊貼着劉弘胸膛。莊揚輕語:“放下我,你将衣帶和铠甲拿來我這邊。”

劉弘沒有立即放下莊揚, 而是貼着莊揚耳邊低語了什麽,莊揚似乎不肯回答,而是說:“去拿來。”劉弘迷戀不舍,在莊揚的脖頸上親了一口,才肯放下莊揚,去将自己的腰帶和甲胄取來。

莊揚拿起腰帶,目光自然就會落腰帶上縫制的銅帶鈎上,這是當初他和劉弘交換的信物。這件帶鈎呈鹄鳥造型,身上不鎏金也不錯銀,平實但優雅。想來,劉弘一直佩戴着它。

幫劉弘整理領口,系結好衣帶,拉拉袍身,再将腰帶圍好,用帶鈎扣上。劉弘雙手的手指均有傷,不便系結物品。

沉重的铠甲,為皮襯外綴鐵甲片,一件是甲衣,一件則是盔。制作精致,牢實,但也實在太沉了,莊揚單手提不動它們。

甲衣上有無數用于系綁的紅繩子,劉弘套上甲衣,再由莊揚幫忙系結。劉弘乖乖坐着,看莊揚低頭在他身上忙碌,嘴角的幅度逐漸擴大,笑得有些傻氣。

莊揚綁系好所有的繩子,擡頭正見到劉弘臉上的笑意,想着自己這番照顧,或許讓劉弘有某些聯想。劉弘帳中,沒有侍女,他不近女色,想來往時手指受傷,都是喚侍從幫他系綁的吧。

幫劉弘穿戴好衣物,兩人入案就餐,莊揚吃得少,劉弘飯量大。莊揚記得劉弘在十五歲時,個頭就追上了他,到如今,莊揚的個頭,只到劉弘耳際。

不只是個頭,人與事,經過這些年,也都發生了變化,唯獨不變的是,他們仍相互喜歡着對方。

在案前,劉弘告知莊揚他今日需要做的事情,顯然他無法陪伴莊揚身邊,恐怕得夜晚才能回來。

今日無需作戰,但明日午後,将攻打錦官城,劉弘需要去巡檢軍營,察看刀甲和攻城武器,也必須去父親帳中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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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揚知道明日的行動,他在漢軍兩日了,很擔心家人,雖然密探有關于莊家的消息,但莊揚需親自見得家人的面,才能安下心來。

送劉弘出帳,莊揚獨自留在帳中,他整理劉弘的物品,讀閱劉弘書案前的軍事圖。

這一日,莊揚獨自一人在帳中,他其實也很想出去看看士兵的操練,也很想聽聽明日軍隊的部署。但是莊揚清楚,他盡量避免引人注意。

午時,莊揚聽得帳外騎兵奔馳的聲音,他一瘸一拐走到帳門口,往外眺望。他看到劉弘騎馬穿行營地的身影。從周景那邊,莊揚知曉劉弘很得士兵愛戴,他戰鬥時,總是身先士卒,平日賞罰分明,且能體恤士兵。而且劉弘勇猛,擅長突襲,好幾場戰役,劉弘和他的騎兵隊,都起到決定勝負的作用。

劉弘在莊揚面前,仍是他熟悉的劉弘,但他其實已經成長為一位出色的将領。

目送劉弘領着支騎兵離開,莊揚想他可能是要去執行什麽任務?

哪怕知道阿弘骁勇善戰,莊揚仍是擔心,他該慶幸嗎?劉弘在隴西惡戰時,他沒有相随在身邊,否則他将日夜不眠,茶飯不思的去擔慮他安危。

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朝自己走來,莊揚忍疼站直行禮,這人是霍與期,漢王的謀士,教劉弘兵法的老師。

“二郎,無需多禮。”

霍與期回禮。

霍生知曉莊揚被當成人質,用于交換魏嘉,也清楚莊揚這兩日一直住在劉弘帳中。

他是位清高的儒生,尋常人入不了他的眼,但他很賞識莊揚,由此遠遠見到莊揚,才走過來。

霍生和莊揚不熟,詢問的不過是莊揚的傷情,寒暄兩句。

兩人正交談間,突然看到一位男孩前來,喚霍生:先生。

軍營中可不多見小男孩,何況還穿着華美,舉止謙和。莊揚想到劉弘說過,他有位弟弟,這人應該就是。

無疾小跑過來,起先顯然沒發現莊揚也在,走近見到莊揚,他立即恭敬的鞠躬,這倒也是特別。

“公子無疾,見過莊生。”

莊揚想他認識自己,然而自己确實第一次見過他。

“公子,不可行此大禮。”

莊揚攙住無疾,這孩子臉上還帶着稚氣,卻也懂得禮賢下士。

無疾對莊揚很好奇,他和兄長的關系好,兄長有時會提起他早年艱苦的生活,必是要說到莊家二郎,以往無疾可好奇這位莊家二郎是個什麽樣的人。

到昨日,無疾才見到莊揚,那時莊揚陷入昏迷中,無疾只覺得這人長得真好看,并且好年輕。

“先生,我兄長這是要去哪裏呢?”

無疾見到劉弘領兵離開,沒趕上詢問。

“截蜀兵辎重,晚上便會回來。”

霍與期對于軍中一舉一動了如指掌,許多行動他都參與制定。

無疾聽得這話,似乎有些擔慮,不過他也沒再說什麽,像個門生一樣侍立在霍與期身邊。

莊揚的腿傷,使得他站立相當勉強,一使力,纏綁的布條暈出血水來,無疾眼尖先發現,他對莊揚:“莊生有傷,不要站着,我讓侍衛拿條席子過來。”

這人是兄長的大恩人,而且兄長很在意他,無疾年紀還小,沒做多想。

“多謝公子。”

莊揚致謝,無疾的盛情,他不好拒絕。

侍衛很快取來席子,攙扶莊揚坐下,霍與期、無疾也在一旁坐着。莊揚安靜聽霍生和無疾的交談,他自己則話語不多。顯然霍生不只是劉弘的師父,也同時教着無疾,這是耐人尋味的事,兩位公子,同位師父。

無疾文質,絲毫不像劉弘孩童時兇悍的樣子,然而他雖年幼,話語切切,待人親和,想來長大後也會是位出色的人物。

看到無疾,莊揚不知為何,想起他的弟弟莊平。這幾日阿平不知道過得怎樣,家人過得可還好,實在令人牽挂。

自莊揚被蜀兵帶走後,莊家一直試圖營救莊揚,就是莊揚的兩位友人秦書佐和章掾史,也參與奔走呼救,還和郡學的學子們紛紛上書郡守,請求釋放莊揚。

莊揚在錦官城當過兩任小官,不是什麽有身份的人。可他人緣好,又得學子們喜愛,何況他毫無罪過,就遭逮捕入獄。抓商賈庶民,文士們可能不那麽在乎,把無辜的文人抓了,他們可就有意見了。

收到學子們的上書,郡守覺得大題小做,不予理會。

本就對守郡将帥有意見的文士,就此喧嘩,連名到郡府外抗議。

不說人是魏帥抓的,就是督盜們抓的,郡守也覺得學子們胡鬧,他把上書鬧事的士子們一并逮了,先關幾天再說。

文人憤慨歸憤慨,能耍筆杆子生事,可也沒什麽能耐,關兩天就安靜了。

莊家這邊,莊平始終跟随秦書佐等兄長的文友在外奔走,莊秉即使傷重,也柱着杖,出門和商賈們聚會,偷偷議事。錦官城裏,人人自危,各方人士再不肯坐以待斃。

被抓走的無辜者何其多,想抓就抓,想關就關,想殺就殺,怨聲載道。

莊家到此時,在家看顧老幼的是莊蘭。

在莊揚被帶走的第二日清早,莊蘭把長發削短,像男子那般紮起,還穿了莊平的衣服,英氣得像個男兒。

她喬裝打扮,出去給母親買藥,和鄰居易物,因她是女子,平日也不怎麽外出,人們還以為莊家還有這麽一個小兒子呢。

夜裏,莊平和莊秉歸家,見到莊蘭跨着短刀進院,手裏提着一籃蔬瓜,實在是吓着一跳。

“外頭歹人多,見女子就以為好欺淩,所以我……”

莊蘭放下籃子,拍拍自己褲子上的塵土,動作粗魯。

“去洗把臉,別讓阿母知道你把頭發剪了。”

莊秉沒有責備莊蘭,反倒拍了拍莊蘭的頭。

莊蘭為裝得像位粗魯的男子,還特意将臉抹黑。

“嗯,大兄,我知道了。”

莊蘭點頭,大兄這是怕阿母知道了難過。

“阿蘭,這是我的衣服吧?”

莊平相當無奈,發現自己的褲子穿在妹妹身上,褲筒被剪短了。他這妹子實在有些駭世驚俗,難怪以前臨邛的章長生喊她蘭兄。

“喏,我挑舊衣服改短的。”

莊蘭這時才有些不好意思,她改阿平衣服前,也沒跟他說。

這夜,一家人聚在一起,莊平談文士們被抓之事,莊秉談商賈中有人互通漢軍,莊蘭則說起因為漢軍的檄文被到處張貼,好些人說如果漢軍入城後,日子就會變好。

然而這些都救不了莊揚,莊家兄妹們又度過擔慮的一夜。

兩日後,人們傳聞魏帥将漢軍俘虜的魏嘉救回,而魏帥便是用莊揚和漢軍互換人質,莊揚已逃往漢軍中。

這事在外人聽來匪夷所思,對莊家人而言,則是絕好的消息,無疑,劉弘把莊揚救了。

至于魏帥是如何神通廣大,知道莊揚和漢王之子劉弘是摯友,則不重要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錦官城的生活混亂依舊。直到一日午後,人們奔走相告,漢軍大規模攻城。

這場戰鬥從午時打至深夜,許多百姓徹夜不眠,等待消息。他們要麽有親人被拉往蜀兵隊伍,擔心丈夫兒子的生死;要麽害怕蜀兵大敗後,漢軍入城會掠殺。

這夜,莊家人也守在堂中,莊平和莊秉攜帶弓箭,莊蘭帶刀,他們在警戒。

一旦蜀兵大敗,無論是蜀兵或者漢兵,都可能掠奪百姓。蜀兵甚至會在退兵途中掠走壯年及錢財。蜀地的百姓們十多年前經歷過可怕的兵亂日子,見過類似的事情。

這夜城中火光沖天,厮殺聲似遠似近,至淩晨時也未消停。

三更天時,林嫱和大春妻都已抱着孩子卧下,細絹伏在榻旁照顧莊母,終于熬不住,沉沉睡去。

莊平和莊秉豎着耳朵,他們覺察有馬蹄聲,在逐漸接近、清晰。

“靠過來了。”

莊蘭低聲提醒,并把堂上的油燈熄滅。

此時,各自都握住武器,屏住呼吸,阿易沒什麽專屬的弓刀,揣着把劈柴的鈍刀。

馬蹄聲噠噠噠噠響徹夜幕,似乎有一大匹人馬在接近,終于,他們停在了莊家門口,馬嘯聲人語聲嘈雜。不會,門扉上傳來了響亮的叩門聲。

阿易畏畏縮縮不敢上前,莊秉攔下莊平,親自前去開門,夜幕下,他們看到一位騎馬的大将,這是他們所熟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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