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竹裏紅葉

自蜀王被殺後, 臨邛各鄉, 相續投降,漢軍只遭遇到小規模的抵抗。劉弘領着一支隊伍, 前往竹裏。竹裏居民十不存二, 滿目蕭條荒蕪。

大春跟随劉弘前來竹裏, 還帶着妻女。一家三口,找到他們以前的房子, 那房子破敗, 為野草吞噬。

竹裏的絕大多房子,在被遺棄後, 都已不能居住, 像張家和莊家的大宅, 更是有火燎的痕跡,吐露它們曾為盜寇占據的過往。

曾經坐落在竹山下的莊家宅院,被焚成了一堆黑炭,唯有院前的山茶花還頑強生存着。莊揚踩過齊膝的雜草, 來到山茶花後的池子, 一池的水都已幹涸, 池中丢滿破瓦破磚破簍子等等,哪還有一尾魚一只蝦。

擡頭眺望竹山,竹葉蔥翠依舊,卻不知那頭大貘還在嗎?

“二郎。”

劉弘跟上來,在竹林中找到莊揚。此時,竹山的山腳下, 幾位士兵在莊宅的遺址中清理。

“阿弘小時候常在這邊伐竹。”

莊揚回過頭來,對劉弘講述,林風吹拂他的發絲,他五官柔美,嘴角笑意潺湲。

“嗯,有時擡頭,會看到二郎站在窗內。”

劉弘撥弄莊揚耳邊的發絲,他還記得莊揚十五歲時的模樣,讓他驚為天人。

“二郎是在看我嗎?”

那個衣衫褴褛,寡言少語的男孩,一直被他照顧着。

“你那時小,覺得很可憐。”

莊揚也不清楚,自己對劉弘情感從何時起了變化,他年長劉弘兩歲,本不該去喜歡一個年紀比他小的人。

當年那個矮小的窮孩子,轉眼間,已是位高大威武的将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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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二郎是幾時喜歡我?”

劉弘很清楚自己在給莊揚送花時,就已經很喜歡莊揚,他早熟。

莊揚從竹林中,試圖眺望西岸,他看不見,為竹葉遮擋。他想起每日清早在屋外弓射舞刀的劉弘。

“阿弘,我記不清。”

竹裏的生活很單純,而這少年不知不覺就駐在自己心中。情不知因何而起,卻也不知何時而終。

莊揚目光落在山腳,他看到士兵們在莊家遺址忙碌,他輕語:“竹裏鄉鄰十不存二,生活艱苦。阿弘,可以發些谷物和布帛與他們。”

軍中物資充裕,可以稍微相助鄉民。

“我差遣大春去做,連并豐鄉的窮困百姓,一并發放救濟糧。”

後續任命的縣令會好好安置百姓,但劉弘此時既然在豐鄉,就少少給予幫助。

大春帶着三四位士兵,在修理自家宅子,他将暫時駐紮在竹裏。大春妻抱着女兒,在看屋外的一簇野花,母女笑容滿面。

竹裏逃離的人們,日後會返來,這裏會恢複以往平靜的生活,并且百姓會過得比以往更為熱鬧,幸福。

“無疾呢?”

适才無疾還在大春這邊閑晃,現下不見身影。

“小公子去了河畔,想是去看西岸的舊居。”

大春留意過這位文靜公子的身影,他跟着阿蘭往河畔的木橋走去。

劉弘知曉,無疾對他以往的艱難生活很感興趣,無疾出生于大城裏,錦衣玉食,不知人間疾苦。

“阿蘭也在那邊。”

莊揚看到了莊蘭的身影,在西岸劉弘母子當年居住的破屋前。

莊蘭年長無疾,性情倒是不如無疾沉穩,她這些時日和無疾相熟,兩人似乎相處得不錯。

莊揚和劉弘來到西岸,聽見莊蘭在介紹當年劉弘家裏的田地,還有養兔羊豬的地方。

“阿蘭。”

莊揚喚她,不想莊蘭和無疾正說得投入,并沒有留意莊揚的喚聲。莊揚想上前去,阿蘭将劉弘貧困時的事,說給無疾聽,顯然是沒有意識到這于劉弘是失禮之事。

“二郎,我們去紅葉林。”

劉弘拉住莊揚,他從不會去回避以往貧困的生活,他便是從這樣的地方走出來,成為今日的劉弘。

天色尚早,可以到紅葉林裏走走。

在未打下臨邛時,這樣的約定難以去實現,此時不過是到家門外走動那般便捷。

劉弘攜帶上四位侍衛,他自己和莊揚騎馬在前,六人前往紅葉林。

當年是步行,走了許久,這次靠馬力,在午後時抵達,劉弘還記得路,他夢中來過數次。

讓侍衛守在紅葉林外,劉弘帶莊揚穿過紅杉林的深處,他們踩過層層堆相積的紅色落葉,午後的陽光照射進林間,在高聳擎天的紅杉樹間,投下绮麗的光影。四周如此靜谧,仿佛人世唯有他們二人。

劉弘牽着莊揚的手,緩緩穿行,光和風在他們臉龐、手臂上移動,像似鬥轉的時光,終于,他們來到一條潺潺的溪流邊,看到溪畔的霧氣和光影間仿佛林中精靈的野鹿。

兩人站在溪畔,相擁在一起。

這些時日,一直在打仗,他們實則很少去思考他們之間的事情,也無暇去思考。

此時,在如此靜寂的地方,他們審視着內心,思考着日後之事。

“待天下一統,我就跟阿父讨一個封國,到那時,二郎肯相随嗎?”

劉弘覺得以自己的戰功,讨一個富庶的封國不為過,只是他身為嫡長,分封為諸侯王,等于放棄了繼承權。

連年累月的戰争,使得劉弘将精力都放于打仗上,他又是漢王唯一成年的兒子,沒有經歷過激烈的權力鬥争。

一片紅葉在莊揚眼前飄舞,落在了莊揚的白袍之上,莊揚撿起,看着紅葉上的一個蟲洞,他本該很憂郁,話語卻很平靜。

“身為嫡長,進退維谷,阿弘,我所害怕的,是你因我而死。”

若是将帝位讓予他人,到地方上去當一位分封的諸侯王,劉弘身為嫡長必然會受猜疑。只怕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我阿父知曉你我關系。”

劉弘和劉父的感情,算得上深厚,劉弘想父親斷然不會将他逼到死路去。

“可是當時于亂軍中營救我之事,被漢王知曉?”

莊揚不是沒有過擔心,只是一日日的平靜相處,讓人麻痹大意。

“恐怕,便是因為此事。”

劉弘當時不顧性命,一心只要救回莊揚,這已超越了友情。何況魏川抓誰去當人質不行,偏偏就把莊揚抓了。

“阿弘,你我終究不得相守,不可做這般設想。”

莊揚會留在蜀地,他會送劉弘回長安,并遙遙地看他繼承這天下。天下太平,人世蹉跎,世間之事,哪能樣樣都稱心如意。

劉弘默然,看着溪流經過石頭激起的水花,他一手握在腰間的帶鈎,他難受至極。

“二郎,就不在乎我與誰同寝,為誰所有嗎?”

若真是按部就班,成親生子,老老實實去順了父親的心意,那确實簡單許多,至少現下看來,唾手可得。

“看不到聽不到便好,到那時,我亦不在你身邊。”

莊揚會嫉妒,他無法去避免這份情感産生,然而時間和距離,會消磨去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意。

“二郎,知曉我怎麽想嗎?”

劉弘站起身,抽出劍,寒光閃耀,他望着劍光,劍眉淩厲。

他不會讓莊揚離他而去,他南征北戰,所求的不過是一個人。

“若真要為此去死,那麽我會竭力求活。”

劉弘沒有說什麽大道理,他這番話,已有所指,義無反顧。

“二郎,肯相随嗎?”

劉弘用堅定的目光看着莊揚,當莊揚說“我亦不在你身邊”時,劉弘感受到了莊揚的決絕。

午後的紅葉林,靜得仿佛能聽到樹葉掉落的聲音,

莊揚感到一陣心悸,他想站起,雙腿乏力,只得扶住身側的樹杆。他喉嚨滑動,先是無聲,繼而聲音因激動而不穩:“阿弘,不可!”

他不願成為禍國殃民之人,若劉弘為一己之私,而不顧一切的話。

劉弘收回利劍,他因為莊揚的拒絕而心慌意亂,在鋒利的劍身上留下一滴血,割傷了食指。

傷指流出的血液沾在袍袖上,劉弘看着袖上暈開的血,神情呆滞。莊揚執住劉弘傷手,取出一塊巾布,幫劉弘包紮傷口。

看着莊揚專注、細心的樣子,劉弘擡手去撫摸莊揚的臉龐,也将自己的頭擡起。莊揚溫順的任由劉弘觸摸、親吻,劉弘溫柔至極。

他們相伴在林中,直至晚霞披灑,眼前鮮紅一片。

兩人披着星光,返回竹裏,無疾和莊蘭等候他們許久。

竹裏的營地簡陋,住在帳中,這夜四人簡餐,早早去睡下。

第二日一早,劉弘帶上莊揚、無疾、莊蘭和一支騎兵,前往臨邛城內。在臨邛,劉弘停留一日,處理事務,而後把霍與期留在臨邛,自己帶着莊揚等人,連并部分兵力,返回錦官城跟漢王複命。

漢王設宴招待來自臨邛的豪富,漢王不同于蜀王,待商賈友善。蜀地因商人而富庶,在漢王的統治下,日後會更加昌盛。

這夜,送走臨邛來客,宴席上僅剩劉弘和莊揚,漢王目光落在莊揚身上,和莊揚說道:“攻克臨邛的計謀多出自莊生,莊生功高勞苦,這些金帛賜予你。”

兩位侍從擡來沉甸甸的物品,這是筆巨財。

莊揚伏身,惶恐陳述:“聯系臨邛豪富之計出自子慕先生,其它計謀多是霍先生之功,臣功勞微薄,不敢冒領。”

劉父聽得子慕先生四字,似有不快,但他也沒有在言語裏表示什麽,只說:“這是你應得之物,與期那邊我另有獎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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