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靈海

凡具修為者,皆生靈海。靈海或呈驚濤駭浪,或呈潺緩平靜,都是修行者脾性所示。故而醉山僧的靈氣在蒼霁體內狼奔豸突,正是應了醉山僧嫉惡如仇的霹靂火性。

淨霖不醒,蒼霁便不肯入定。醉山僧的靈氣猶如魚刺卡喉,紮得他不能內自消融。靈海之間被激得陣陣刺痛,讓蒼霁眉間緊皺。他坐在床邊,腿伸展不出,只得委屈蜷縮。人熬得眼底發青,靠在椅背上盯着淨霖不放。

花娣昨晚請了大夫來,可是尋常大夫豈能洞察淨霖的傷勢?不過是粗略包紮,收拾了傷口。今日一早,蒼霁便摸得淨霖竟起了熱。

蒼霁兩指撥開淨霖的發,見淨霖邊鬓濡濕,汗都浸透了。他指腹觸到淨霖的耳廓,再順滑到淨霖側頸,終于摸到了那一處滑膩。蒼霁的手指在此停留許久,面色晦暗。

他只需再用點力氣,便能讓淨霖死。淨霖一死,他就能将這冰雕一般的皮囊撕裂來看,好好探查一番淨霖的心到底有多深不可測。

“你到底是人是鬼。”蒼霁低聲說,“他們将你誇得那般厲害,不過是哄騙我的麽?”

他聲音越說越低,指尖抵過淨霖的皮肉,輕輕劃出紅痕。那紅痕在他指腹下若隐若現,沿着淨霖的白頸緩慢拉長,好似一道線繩,将淨霖套拴在他的鼓掌間。

花娣擠進門,染了蔻丹的纖手拎着只五彩肥鳥。她一邊解着大襖扣,一邊看向床。

“人既然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便不要死守。好弟弟,屋就這麽大,不必目不轉睛,他也跑不了。”花娣說着用食指挑起錢袋,在半空中搖晃,又喜又得意地說,“藥房那些摳門兒鬼!可叫我費了一番力氣說價錢,順路還買了只雞,晚上炖了來補補。”

蒼霁困倦偏頭,還不及道謝,就先與那五彩“雞”目光撞了個正着。那雞也是一怔,繼而憤怒蹬爪,火冒三丈。

“你們這些卑鄙無恥的蠢物!”阿乙氣得打嗝,“害得小爺好慘!”

阿乙本被盜賊賣了出去,最初因為毛色難得引人圍觀,誰知過了幾日,新奇一散,遲遲不見人來買。他又對吃食挑肥揀瘦,整日神情恹恹,人怕養不活,便匆匆與野雞一塊賣了。可憐阿乙堂堂參離樹小彩鳥,竟在籠中險些被野雞啄禿了。阿乙淚水猶如大雨滂沱,邊哭邊撲翅膀,仰頭恨不得淹死這一屋的人。

蒼霁陡然起身,将阿乙接了,對花娣微微一笑:“此等粗魯雜事豈敢勞煩姐姐?我來。”

阿乙脖邊一涼,頓時作鹌鹑狀,口中還要強撐道:“我才不怕你!你還真敢宰了爺爺不成!”

蒼霁提刀拎着阿乙出了門,深巷無人,冬寒都凝在檐邊。他将阿乙丢在地上,面牆而蹲,不待阿乙說話,先一刀插在阿乙爪邊。那鋒刃就貼着阿乙的爪,覆起一身顫栗。

阿乙說:“刀架小爺脖子上也休想我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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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你阿姐來。”蒼霁說道。

“我阿姐豈是你想見就見的?讓淨霖來說這句話我尚能考慮,你憑什麽?”阿乙不敢踱步,只能重哼幾聲。

“你今日的用途只有兩個。”蒼霁說,“叫你阿姐,宰了炖湯。”

阿乙本想出言不遜,卻見蒼霁雙眸陰晦。他在這脅迫中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謹小慎微地收回欲跑的爪。

“你求……你、你要見我阿姐幹什麽?總得給我個緣由!”

“淨霖昏睡不醒。”蒼霁聲音一頓。

阿乙見他面色愈沉,像是壓着什麽勁。過了片刻才道:“我要你阿姐。”

“病秧子不是三天兩頭便要睡一睡,有什麽稀奇。”阿乙揣摩着,“噢,我知道了。你們必是遇着了醉山僧,我說前夜怎地那般大的動靜。如何?他見着了淨霖,必是吓破了膽吧。既然已被他看到,你怎還不帶着淨霖快跑?不對,九天境若知道淨霖還活着,你跑也跑不掉的,叫我阿姐也無用。可我不見分界司動作,想必是沒認出來。怎麽,淨霖受傷了嗎?”

蒼霁心中一動:“你阿姐提過什麽嗎?”

阿乙卻道:“你想我叫阿姐也行,但你須得與我阿姐說,叫她解了我這原形!”

蒼霁溫柔地拔回刀:“好說。”

淨霖如沉深海,身軀化作螢光星點,泯滅在無望血海。他神思被銅鈴聲牽動,逐漸離開原位,飄向氤氲胧光中。他似乎見得什麽人,正晃着銅鈴嬉鬧奔跑,烏黑的小辮甩動飛揚,最終從霧氣間露出一雙真誠淨澈的眼來。

這是誰?

淨霖不認得也未見過,他正欲細看,便聽得後方人輕喚着“九哥”。他靈海波動,迅猛團聚浩瀚靈氣,将他飄遠的神思生生拽了回去。

淨霖陡然睜開眼,察覺自己正趴在陌生枕席間。他神思複位,用了片刻恢複精神,憶起事情來。

“九哥。”浮梨身化小彩鳥,跳動在枕邊,“好險!若非你關鍵時刻閉神合靈,他那一杖,只怕等不到我來了。”

淨霖撐身而起:“你喂了什麽與我?”

浮梨道:“參離樹果滋補靈海最為上乘,我便帶了些來。”

難怪淨霖會覺得靈海充裕。

浮梨又說:“我見那魚吞食了醉山僧的靈氣積而不化,便也予了他一顆,只是不知他能消融多少。但他得了醉山僧這一口,修為躍進數裏,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淨霖見得蒼霁閉目,便知他正在消融。于是披衣,說:“醉山僧授命追魂獄,無事不下界。天上出了什麽事?”

浮梨目光一沉,花娣依着榻熟睡不醒,左右沒有外人,她才道:“不敢欺瞞九哥,正是承天君派遣。近來離津逆流,黃泉恐生邪祟,閻王如實禀報九天境。承天君便派了醉山僧下來,誰料正遇着了九哥!醉山僧此人亦正亦邪,又曾與九哥交過手,我怕他……”

她正說着,忽見淨霖一指抵唇間,便不自覺停了聲音,順着淨霖的目光望過去。蒼霁單睜一只眼,似笑非笑。

“我也聽不得嗎?”他擡手撐首,又用那種極具欺騙性的神色笑意盈盈地瞧着淨霖,“你我生死門前走一遭,親的不能再親,還需瞞着我嗎?”

“稚兒天真。”淨霖說,“怕吓到你。”

“我怕什麽?”蒼霁說,“不是都有你護着。”

“我扛得下一杖,卻扛不下第二杖。”淨霖罩衫未系,說着擡手系緊裏襯扣,“醉山僧的靈氣吃起來如何?”

“風味不佳。”蒼霁終于能在原位伸長腿,他懶洋洋地窩在椅子裏,像是松了口氣,“比之與你,差之千裏。”

浮梨一跳:“豎子輕狂!”

蒼霁得了參離樹果的滋育,又消融了醉山僧的靈氣,此刻正是滿身充沛,靈海盈溢的時候,對上浮梨分Ⅰ身并不怕,只對浮梨笑:“姐姐,我向來實話實說。”又稍作正色,“多謝姐姐贈果之誼。”

淨霖已着衣得當,說:“晖桉鷹眸了得,你不便多留此地。”

浮梨說:“我即便是分Ⅰ身也罷,總好過這魚。九哥,醉山僧在此,我怕他覺察端倪,不如與我一同離去。”

“想走已是來不及了。”淨霖轉望窗外,“況且我有事要辦。”

浮梨勸不得,只得息聲。她帶阿乙離開時,聽見阿乙問道:“我記得他出門常帶石頭人,阿姐,那石頭是什麽來路?”

浮梨仍舊放心不下,又回首再看,随口答道:“什麽石頭,那不過是九哥的分Ⅰ身。”

阿乙一聽,登時脫口而出:“什麽!”

浮梨一走,內室氣氛仍舊微妙。蒼霁只坐在倚上,他現下人高馬大,陷在角落裏,反而生出些占據之勢。

淨霖被他盯了片刻,泰然自若道:“不認得了?”

“你知道我會吃掉你。”蒼霁單刀直入地問,“幹什麽要替我擋一擋?”

淨霖回望他半晌,說:“興致來了。”

“你嘴上猶豫不決,做得卻果決利落。”蒼霁起身,扶着床柱,玩世不恭地說,“你這般對我,我也不會口下留情。淨霖,我将你放在心坎裏,知你一心求死,但你什麽時候該死,那是我說得算。”

“正好。”淨霖領口系緊,披上外罩,說,“我最惡的四個字便是‘生死由天’,現下如了意,此後便是生死由你。”他起了身,并不碰蒼霁,只貼近一步,“——我脖頸留痕,怎麽,都到了最後一步,你反而下不去手了?”

蒼霁的笑意消失不見,他尖銳的、冷厲的東西展現在眸中,這一刻他的僞裝化作雲散,露出妖怪猙獰的冷酷。他口中卻堪稱溫聲細語:“是啊,一時間百轉心頭,覺着你我情誼未絕,還該再深刻一些。我化人不久,哪裏舍得抛下你去獨行?”然後蒼霁對淨霖貼耳輕聲說:“你怕不明白,你活着與我待在一起,你即便死了,也得死在我肚子裏。你養了我,便沒道理丢開。”

淨霖空手化出紙扇,将蒼霁的胸膛抵開,說,“在我到底什麽時候會死之前,我們還有事情要辦。”

蒼霁從善如流,擡手退開,說:“去哪兒?”

淨霖說:“去死人的地方看看。”

他話音方落,便化成個眼角上挑的輕浮公子,将扇一收,輕點在蒼霁下巴。

“勞駕。”公子頂着雙含笑帶媚的桃花眼,卻面無表情地說,“委屈片刻。”

蒼霁不及回應,便“嘭”地一聲,變作掌心大小的人。他爬上淨霖的肩膀,藏進淨霖的發中,待要出發時,忽然對淨霖耳朵說:“等等,石頭呢?”

淨霖不答,袖中卻窸窸窣窣,鑽出石頭小人的腦袋來。它對蒼霁眨巴着小眼睛,又縮了回去。

蒼霁滑下袖,也跟着鑽了進去。他一個翻滾撲到石頭小人,石頭小人就“撲通”地被壓在底下,磕到了腦袋。

“我找你許多日,你卻藏在他袖裏。”蒼霁揪着石頭小人的草冠,“跟着我不好麽?跟着他幹什麽。他帶你玩嗎?”

石頭小人埋着頭做撲騰狀掙紮。

蒼霁一屁股坐在它後腰,說:“你也沒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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