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冬林(下)

冬林本意隐身,卻沒料得自己真的要走一趟。他從花娣的梳妝匣中找到了賬簿,上邊細細地勾着贖身價。

他決意跑最後一趟。

東海之濱時現蛟龍,據聞是山間含寶的征兆。這世間珍寶,沒有冬林不敢盜的,但這最後一次,他不想用偷。于是他打點行囊,趕往東海。在臨走之前,他又一次堵住了陳仁。

“錢不到手我便不會走。”冬林壓聲說,“我還在盯着你,你要小心。”

陳仁慌不疊地點頭,冬林又踹他一腳。

“叫你女人也留心。”冬林說,“她若是行為舉止惹我不快,我随時會扒了她的皮。”

陳仁至今不知道他到底是何方神聖,只是自己同周氏的私房夜話他也知曉,平日自己只要對人打罵,便會被他拖在巷角一頓毒打。次數多了,陳仁也不敢再造次,如今歸家與人說話都是低聲細語。

冬林翻牆遁影,消失不見。陳仁從地上爬起來,揉着後腰嘶聲低罵了幾句。他跌跌撞撞地入了家門,周氏一見他傷,便驚聲說:“他又來了?”

“閉嘴!”陳仁搡她一把,“給老子上些藥來。這龜孫子……他媽的不要讓我弄清楚他是誰。”

周氏拿藥的空隙東張西望,小聲說:“這可如何是好,總不能、不能就讓人這麽盯着吧!你倒是想想辦法呀!”

“他神出鬼沒……”陳仁按着傷,又不敢繼續說,疑神疑鬼地到處瞟,“錢錢錢,你倒是給我錢!拿錢趁早打發走不就完了!”

“公爹的棺材本都叫你掏空了,上哪兒弄錢!你若是不賭,便沒這回事!如今倒拉着一家老小受罪,我嫁與你吃苦受難,難道還要給你墊命不成!”周氏擲了藥瓶,“沒的錢!想要?除非賣了草雨!”

她話音未落,陳仁便将她一腳跺去桌邊,喝道:“你嚷什麽?怕人不知道嗎!”

周氏撞着桌子,掩面哭泣,不依不饒地跺腳,喊道:“那怎麽辦?連說也不叫人說了嗎!我們自家的孩子,怎麽打發難道不是自家的事情,何叫一個外人管着!你不賣她,你還賣我嗎?陳二,你若敢打我的主意,我便跟你拼命!這日子還如何過!”

陳仁內火中燒,被她散發跌足地潑婦樣吵得心煩意亂,拽起人便想扇耳光。周氏哭天搶地地喊:“你打?你還敢打!”

陳仁惺惺作态,松開手,拉了拉衣衫,說:“去,叫爹回來。”他走了幾步,側耳靜聽,沒見動靜,又走回去,一巴掌扇得周氏扶桌,卻相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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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仁眼珠子亂瞟,嘴裏輕輕念着:“你再嚷,再嚷我打死你!”

屋頂靜靜,沒如往日一樣飛下石頭。陳仁猛地一拍腿,大罵道:“這混賬竟然唬我!”

周氏捂着臉,說:“人……人不在。”

陳仁快步拽開門,推搡周氏,催道:“快快快!良機難得!快叫爹回來,省的日後他再來,便來不及了!”

幾日後草雨一骨碌爬起身,從柴房的縫隙中窺探,見陳家四人聚集內室,商讨着什麽。她被關在柴房一夜,現下又冷又餓,察覺出一些不好。不多時,陳老頭就掀簾出來。他擱了一盆湯水在柴房門口,草雨膝行到洞口,偷窺他的神情。

“吃。”陳老頭搓了幾把雪,說,“下一頓還輪不到你。”

草雨扒在縫隙,看着他。陳老頭敲了敲木板,蹲近些身。

“你是不是同外人講過什麽?”

草雨搖頭。

陳老頭勉強露了個笑,道:“讨打嗎?你不開口,那錢為仕因何起疑?你那些傷藥,難道不是他給擦的?乖孫兒。在家住着白吃白喝,我們沒趁你娘落你的時候把你打死喂狗,你就該存點感激之心。” 他摸到草雨的胳膊,掂量着肉,說,“不知感恩的蠢東西。”

草雨掙着胳膊,老頭陡然收緊手指,拽着她細瘦的胳膊往縫隙中別,罵道:“你娘也是個不知感恩的東西!白費我這些年好吃的好喝的供着她!該還債的時候給我鬧那般不要臉的事!你如今也要有樣學樣,你敢!那錢為仕什麽東西,他敢報官,我就告他收錢辱你!他是不是怕了,故而尋了個來歷不明的人,以為能叫爺爺我怕?我告訴你,沒門!”

草雨驚恐地哭出聲,只覺得在這縫隙之間往外看,世間盡是鬼魅。老頭粗糙的皮耷拉在嘴邊,唾液噴濺,透着股腐朽的臭味。

“……冬叔……”草雨凝噎喊着,“……冬叔……”

陳老頭耳略背,聽不大清。收了手,轉身拍拍打打地摔簾入內,草雨還未及緩氣,便見陳仁緊跟着出來了。此時天已将暗,陳仁鬼鬼祟祟地到了柴房邊。他打開門,鑽了進去。

草雨細聲尖叫一聲,轉身爬着跑。陳仁一把拽住她的腳,将小丫頭撞着地拖回來,壓倒在身下。他一邊解着褲帶,一邊給她一巴掌。

“叫誰?叫誰!都是你叫的!讓老子受了多久的苦!不還一還,說不過去罷?”

草雨被打得唇出血,她劇烈掙紮,嗚聲撕咬着陳仁的手臂。陳仁又一巴掌打得她兩眼抹黑,險些昏過去。她尖聲喊着:“冬叔!冬叔……”

“這是做什麽呀。”老寡婦踮腳從牆那頭看,對上陳仁的目光又小了聲,嘀咕道,“吵死人……”

草雨仰頭嗚咽着喊:“婆婆……救命……”

陳仁捂了草雨的嘴,氣定神閑地對老寡婦仰仰頭,“再看我掐死你家小王八蛋!上回借的糧還沒還吧?管什麽閑事。”

老寡婦拐杖猶疑地點了點,哆哆嗦嗦地往屋裏去,嘴裏念着:“不管……我老眼昏花……鴻兒!別湊牆頭……怪惡心的。”

阿鴻踩着石頭察看,陳仁對他怪笑幾聲。阿鴻見草雨看他,便吐着嘴裏的瓜子皮,對草雨說:“呸!”

陳仁繼續動作,說:“過幾日賣了,便沒了!趕你下一個爹來之前,先叫我受一番,不枉我養你這麽些年。”

草雨失聲哭喊:“冬叔……”

陳仁掐着她臉頰,正欲俯身,便聽背後一聲暴喝。

“你做什麽!”錢為仕手腳并用地翻過牆頭,夫子撿着一條柴,對陳仁揮舞道,“你做什麽!你是畜生嗎?滾開!我立刻去報官!”

阿鴻見了錢為仕,馬上縮回頭去。他吮着兜裏唯剩的糖渣,想着待會兒要問夫子要糖吃。

陳仁洩氣地“啧”聲,興致索然。他重新提上褲子,鑽出柴房,邊系邊對錢為仕笑:“做什麽?夫子沒長眼麽。你來我家做什麽?私闖民宅,我還要告你呢!”

錢為仕喘息急促,他咬牙沖上來,棒打陳仁,說:“你做什麽人?你不是人!”

陳仁輕松将他推倒,截了棒,轉而抽在錢為仕身上,說:“我是你爹,你還管到老子頭上了?”

陳仁下手狠重,打得錢為仕蜷身爬不起來。他踹翻錢為仕,繞了一圈,掂量着棒,一棒抽在錢為仕側腰。

“你又什麽好人?我也要報官!我告你用糖哄騙我侄女,哄她做着不幹不淨的勾當!道貌岸然的僞君子!老子非得告得你身敗名裂!所以你去啊,去啊!”

陳仁拖着錢為仕幾步跨到院門邊,掀開蓋住缸的蓋,将錢為仕一頭塞進水裏。他敲着錢為仕的後背,說:“告啊!”

錢為仕在水中嗆聲甩頭,陳仁提起他,說:“給臉不要臉。”

音落又将錢為仕掼了進去,錢為仕埋在冰水中,嗆得無法呼吸。

去死吧。

錢為仕緊緊地摳着缸沿,不斷地不斷地重複詛咒。

去死啊!

幾千裏外的屍氣鼓動,露出羅剎鳥的眼睛。

錢為仕被扔在地上,他咳着水,雙目無神。天已經徹底昏暗,風雪驟起,撲打在臉上,他念着:“死啊……”

陳仁踹了幾腳,周氏下階看人,憂慮道:“人都半死不活了,趕明兒正報官了該怎麽辦!”

“他敢!”陳老頭坐內室覓煙槍,臨窗說,“他敢報官,就說他玷污草雨。他平日不就愛和稚兒一塊嗎?那麽多人看着呢,一口咬死了,看他怎麽翻身。”

“對!”陳老太在鋪上合掌,“還能叫他賠着銀錢,官府盯着,他敢不給!”

“窮酸書生有幾個錢。”陳仁輕蔑地吐了唾沫,對周氏說,“趕緊啊,把草雨弄屋裏去。”

周氏不情願地扭身,她扯着草雨出了柴房,在新雪上踩了一溜腳印。周氏掀開簾,将草雨推上榻,

“多添個人就多燒塊炭,在外邊辦完再進來不就成了嗎!合着最後還要給我氣受。”她說着又拉扯草雨的頭發,罵道:“賤Ⅰ胚!看你舅舅神魂颠倒的樣子!”

草雨跌在鋪上,陳老太膝頭的針線盆翻了一床。老太太“哎呦”一身爬起身,打着草雨的背,說:“快撿!快撿!針Ⅰ插Ⅰ被褥裏咯!”

草雨藏了把小剪,倉促地将針線收拾了。她抱着盆,縮去牆角。

外邊陳仁還在欺辱錢為仕,雪越下越大,他呵手哆嗦,提着錢為仕去開門。

“快滾,明早別叫我……”

院門“吱呀”一開,陳仁跟見鬼似的往後跌到,連滾帶爬地向階上蹿,口齒不清道:“怎、怎地……”

院門在大雪中合上了。

冬林跨了進來,銅鈴若有似無的響動,他步子很輕,輕到還不如刀口摩擦的聲音響亮。

“英雄、英雄……”陳仁滑跌在地,慌忙退後,擡手欲阻擋冬林的靠近,“有、有話好說!”

冬林疾步上前,不由分說地拉起陳仁,提着他掼進門內。陳仁仰身跌倒,滾身痛呼。內室女人的驚叫亂作一團,陳老頭持着煙槍斥道:“你要做什麽!”

然而老頭話音未落,便聽得陳仁慘叫。血迸濺而出,陳仁捂着腹爬躲。

“救命、救命!”

他話音不全,冬林從後将他腿腳拖住,只聽骨骼碎聲,陳仁竟然被生生壓碎了雙膝。他哀嚎變調,成了雪夜裏的奇怪哭腔。周氏捂着嘴驚恐地大叫,推着陳老太自己往後躲。陳老太老眼昏花,摸不着東南,被這滿室的慘叫聲吓得六神無主,四處摸索。冬林已經站起身,他踢開陳仁,跨入室內。

“要錢、要錢!好說!”陳老頭情急中抓破了布兜,滾了一地銅珠。他慌張地跪倒在地,扒過珠子,捧給冬林,“啊,好說!孝敬給您,統統孝敬給您!”

冬林摘了帽,被汗蒸濕的發塌下來。他握刀的手翻過來,用手背擦了汗珠。

“我不要錢。”冬林對陳老頭的惶恐視而不見,“我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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