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山城

夜間兩人相背而卧,石頭睡在蒼霁的胸口,随着蒼霁的起伏而上下。它睡着了,淨霖反倒醒着。窗外新雨,響起了春雷聲。

淨霖聽雨沉思,正待閉目養神,便聽得雨中若隐若現地亮起了鈴铛聲。他的神思被鈴铛牽引游蕩,逐漸出了內室,見到了另一番景象。

仍是大雨。

竹籬笆間鑽出赤腳孩童,頂着肥葉蹦蹿向茅草屋內。屋內陰暗,沉澱着污垢般的藥味。這稚兒踩着泥印奔去裏間,陳榻上睡着個男人,病容蠟黃,骨瘦如柴。

稚兒跪地伏在榻沿,一雙眼經雨淘洗得更亮。他從單薄的衣布下掏出油紙,層層拉開,裏邊躺着個只有他掌心大小的糖糕。他看着糖糕,不禁吞咽幾下唾液,推了推男人。

男人雙目緊閉。

稚兒小聲地喚着:“爹,吃糕。”

男人充耳不聞。

稚兒将糕推到男人枕邊,起身跑了出去。他才跨出門檻,又調頭跑了回來,用手指蹭了糖糕渣,送進口中嘗味。甜味還沒來得及回味,便聽門外有腳步聲。

“川子。”女人摘了濕乎乎的方巾,露出臉來。她生得不美,比旁人還要壯些,因此才扛得動柴、拿得動鋤,養得活家中夫兒。她拭着臉上的雨水,坐在門下歇腳,對稚兒招手,“怎地又不穿鞋。”

稚兒嘻嘻笑,伸出泥腳丫給她瞧。女人面容隐在暗影中,淨霖看不真切,只察覺稚兒上前幾步,投進了女人懷中,親親熱熱地喚着“娘”。女人攬着他,與他頭抵頭地說着話。那些話被雨聲擾亂,淨霖聽不清。稚兒擡臂抱着女人的脖頸,可勁地撒着嬌。

淨霖似乎是冷眼旁觀,他沒有娘,故而不知道這樣的樂趣在何處。他見稚兒越發雀躍,而後倚在女人懷中睡熟。這女人抱着稚兒,一手攬在他背上,望着門外雨,有一下沒一下地哼着曲哄他入眠。

雨聲漸疾。

淨霖背上一沉,幾乎被壓進了被褥裏。他倏忽清醒,在被褥中艱難地翻過身,蒼霁的臉便貼在咫尺,正睡得昏天昏地。

淨霖脫出手來,揉捏眉心。蒼霁突然嗅了嗅,閉着眼說:“趁着夜黑雨大,快讓我咬一口。”

“你如今能吞百物,糧食也能用了。”淨霖反手摸索在枕邊,沒找着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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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霁擡手打開折扇,呼扇幾下,說:“凡糧只能墊腹,我才不稀罕。你方才做夢了是不是。”他眼睛睜開一條縫,“你剛喚了娘。”

淨霖說:“不是我。”

“從這口中吐出來的。”蒼霁猛地翻坐起身,用力扇了幾下風,“哼哼唧唧的,像只奶貓。”

他音方落,從他胸口掉下去的石頭小人就磕到了腦門。蒼霁看它撐着腦袋又趴回去,打了幾個滾,才聽淨霖回答。

“我哪兒來的娘。”他回答的有點懶洋洋,石頭小人舒展四肢,也懶在被褥裏。淨霖更是動都不想動,他說:“這鈴铛狡猾,每次捎我看風景,都借的是我的力氣。”

“你的意思是。”蒼霁側頭,“那是顧深的夢?可它叫我們來到底所圖為何。”

“不知道。”淨霖面上薄風陣陣,他說,“看一次價格不菲。”

他不過是看了幾眼,此刻已堆上了睡意。靈海枯竭的幹澀感似如乏力,他現在跟着銅鈴頗為費力。上一回帶着蒼霁卻要好些,這鈴铛還會看人下菜。

次日天尚未亮,大雨磅礴。顧深披上蓑衣,頭戴鬥笠再次上馬。他漫無目的,只是在這群山間流蕩,窺尋着一絲半點熟悉的感覺。離家的那一年他還太小,致使如今除了茅草屋前的竹籬笆,便只記得濕雨天裏的濃郁藥味。

蒼霁在窗邊注視着顧深的背影沒入雨簾,說:“他這樣找,要找到何時。”

“無止盡。”淨霖也看着那影消失。

“如此執着,所求為何。”蒼霁說,“家在哪裏都能安,何必非要過去的那一個。”

“終究是不同。”淨霖指間濺了碎雨,他說,“他将過壯年。仍是孤身,即便已經習慣了孤獨,卻未必情願永遠孤獨。家中有他心心念念許多年的人,也有他始終丢掉的自己。”

“我不明白。”蒼霁翻身坐上窗,“真是難以理解。找到了又如何,人的壽命何其短暫,即便他找回去,也不見得家中人仍記得他是誰。況且天大地大,自己一個人方才能四處逍遙,家室累贅,不要也罷。”

“所以你不是人。”淨霖拭了水,“我也不是人。”

“這般的你我才最合适。”蒼霁擡指勾了個空,他渾然不在意,晃着指尖說,“他既然專程到此地來,可見還是有所目的。跟着他便是了,對吧?”

“不知鈴铛的用意。”淨霖說,“跟着罷。”

“那麽出門之前,我尚須填飽肚子。”蒼霁拍了拍膝頭,示意淨霖過來。

窗外雨聲急切,摻雜了些吃痛的嘆息。但見淨霖的四指搭在木窗沿邊舒松又扣緊,修剪渾圓的指尖浸了雨水,變得既潤又涼。

蒼霁最終只食了個半飽,因為淨霖氣血不足,被他咬得淌了冷汗。蒼霁怕一使勁咬死了,最後只繞着流血處戀戀不舍地舔舐了幾下。自從吞了醉山僧的靈氣後,他不僅修為長進,就連胃口也長了不少。他那點貪欲越發像是矢在弦上,有種不得不發的架勢。

兩人皆未察覺,蒼霁本相睡在靈海中,錦鯉蜷銜着身體,額前麟片靜悄悄地頂出兩點凸起。

顧深的馬蹄印從蜿蜒曲折的山路伸往深處,穿過荒無人跡的險峻,便能見到霎時開闊的一方平坦。這裏是位居北邊的山中城鎮,從高處俯瞰,能見得高樓屋舍鱗次栉比,井然有序。

蒼霁與淨霖入了城,石頭坐在蒼霁肩膀,做了個打噴嚏的動作。蒼霁也揉了鼻尖,說:“妖氣沖天。”

他們不過方踏進門,四周的窺探的目光便群聚而來。不僅是淨霖,就連蒼霁也被垂涎三尺。放眼看去,周遭竟皆是披着人皮的妖怪。

“我道群山之間怎來的城。”蒼霁指尖撩過自己的唇線,對四周露出純良無害的笑容,口中卻說的是,“夠我吃個飽。”

淨霖撐傘,說:“此地亦有掌職之神。”

“分界司連妖城也管?”

“正是他們職責所在。不過,”淨霖打量街市,“妖氣這般外漏,此地的掌職之神多半還在冬眠。”

“除了那東君,別人便喚不醒嗎?”

“看運氣。”淨霖說,“東君……你若見得他,便知為何偏偏要他來做這等差事。”

“莫非他生着三頭六臂,連妖怪見了也怕?”

“正相反。”淨霖說,“他生得很好。”

他二人并肩傘下竊竊私語,那邊顧深已經下馬投店了。他在堂中用了些飯菜,見一個赤腳稚兒巴巴地望着他,便掰了饅頭遞過去。

這小兒接了饅頭,小口抿着。顧深點了點對面的空位,說:“一道用。”

小兒翻爬上桌,卻不碰筷,只是趴在對面盯着顧深看,口水幾乎溢出來。顧深見他饞得厲害,便又給了些饅頭。

店中女兒捧着盤上酒,彎腰時對着顧深親熱媚笑,推了把小兒,自個跟沒骨頭似的滑坐在顧深一旁,捧面凝視着他,含情脈脈道:“壯士從哪裏來呀?”

顧深吃着菜:“南邊。”

女兒杏眸微眨,貼近幾分:“南邊繁華……”她面色一滞,又生生笑出來。

桌下繡鞋一晃,将鑽在桌底下的小兒踢了一腳。小兒踉跄撲地,對着那蓮足無聲呲出獠牙。

女兒繼續說:“奴家居山中,還沒見過船呢。”

顧深幾口扒幹淨,拭嘴喝酒。女兒軟若無骨的手順着顧深的肩臂下捏,一寸寸,那結實的肉感叫她更加殷勤。

“城中少有人來,奴家從沒見過像壯士這般神武的人物。”她捧心羞澀,“此刻心兒還怦跳呢。”

顧深捏過她的手,将她端詳片刻,忽地一笑:“這臉捏得好看,你爹娘教的嗎?”

女兒登時色變,顧深從懷中掏出一符,與酒同咽下去。女兒被抓着的手立即化現毛爪,她連忙哀聲掩面。

“無禮!休要窺我真容!”

周圍食客随之驚恐萬狀。

顧深松手:“老子不欲擾你修行,你也莫要誤我時辰。”

女兒掩面哭哭啼啼地退下,顧深見四周人具看自己,也不理會,只從桌下拉出稚兒來,往他手中塞了幾顆銀珠。

“這店是妖怪開的,你去別處讨飯吧。”

這小兒啞口無言,結巴道:“妖、妖、妖怪!”

顧深拍了他腦袋:“尋常猴精,不害人。休要怕,去吧。”

小兒被他拍腦袋時怕得牙齒打架,抱緊銀珠調頭就飛奔而去。顧深擱了銀錢,便出門牽馬,準備重新尋處客棧。他從熱鬧的街市上過,察覺雨滴答将停。只是他不知曉,他所經之處,人人舉頭相望,腦袋都跟着他轉。

小兒跌了一跤,腦袋骨碌地滾出去。他又趕緊撿起來,提在手上對另外幾只驚聲:“我遇着神仙啦!他不僅一眼看破侯娘的原身,還給了我錢!”

“錢!”紮着沖天辮的蘿蔔頭們圍着他,“哥哥!哥哥!我們也要錢!”

小兒摸出銀珠,遞給弟弟們瞧。他把腦袋按上,毛絨絨的耳朵擠出發間晃了晃,說:“神仙還摸了我的頭。”

蘿蔔頭們頓時整齊劃一地張大眼睛,各個都往他身上跳,争先恐後地摸他腦袋。

“哥哥!”他們七嘴八舌,“我們也要摸摸頭!”

小兒由着弟弟們爬到身上,欣喜又珍惜地挨個摸了腦袋,說:“被神仙摸了頭,便沾了仙氣!便不同啦。娘若是回來,定能找到我們。”

“那我們該跟着神仙走。”一只沖天辮冒出來,振振有詞道,“娘說她去找神仙,神仙必然知道她在哪兒!”

“哥哥!”他們興奮地手舞足蹈,“我們跟着他去找娘!”

蒼霁正待詢問東君生得怎麽好,便見一群蘿蔔頭嘻嘻哈哈地湧沖過來,然後風一般的穿過他與淨霖的傘下,光腳跑到另一頭,刮得他們袖袍翻飛。

蒼霁盯了好久,淨霖狐疑地問:“你喜歡稚兒?”

蒼霁揉着肚子:“看着鮮嫩,就是沒看出來是什麽妖怪。”

淨霖說:“除了打頭的是只耗子,剩餘的皆是小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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