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絲縷

顧深的腳才踏進新店,後邊衣角便被人拽住。他回頭一看,先前跑掉的小兒正牽衣跟着他。

“什麽事。”顧深疑心他賴上了自己。

小兒衣襟下滑,他連忙拽起來。顧深看不見,一只小鬼就吊爬在小兒的胸口,他須得端着弟弟才行。

“我、我……”這小兒有點口吃,“找娘!”

小鬼們齊聲應唱:“找娘!找娘!”

“老子也在找娘。”顧深抱臂,兇相畢露。

小兒眼中一亮,踮腳拽緊顧深:“我們,我們都找娘!”

顧深說:“你娘又不是我娘,大家自個找自個的娘。”

小兒歡喜道:“都是娘!”

顧深覺着這小兒不僅口齒不清,腦袋也有點遲鈍。他反而放緩了語氣,問:“叫什麽名字。”

“番薯。”小兒說,“我娘愛吃。”

“賤名好養。”顧深搓了他的腦袋,“自個玩去,我歇了腳還要趕路。”

番薯用力點頭,弟弟們也跟着用力點頭。他上前一步,追着顧深的腳步進了店裏。上家是猴精,這家是豬精。掌櫃胖得塞不進去,蹲在櫃子外邊正“哼哧哼哧”地舔盤子。

朱掌櫃見了耗子番薯和小鬼們,趕忙揮着盤子驅趕:“去去去!別處撿食去!”他用袖子倉促地擦拭着嘴巴,小眼瞟着顧深,嘿嘿一笑,“客人裏邊請!”

弟弟們一個接一個地跳下地,鑽過桌子跑到顧深腿邊。顧深渾然不覺,番薯也鑽過去想拽顧深,卻被朱掌櫃提溜起來。他不敢掙紮,雙手垂在胸前,縮了縮腦袋。

“你小子打什麽主意,我一眼就瞧出來了!想跟着混口肉吃是不是?沒門!幾百年才遇着一個新鮮的,現宰的能賣個好價錢,你滾一邊捏泥巴去!”朱掌櫃抽動着大鼻子,給自己嗅了嗅鼻煙,将番薯扔在地上,踢了一腳,“帶着那群小鬼滾蛋!不然今晚就拿你們開宴招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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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薯着地打了個滾,對朱掌櫃飛快地“嘶”一聲,照他肉墩墩的腿上飛起一腳,轉身就蹿進大堂。朱掌櫃“嘿”一聲,捧着大肚子挪動,罵道:“臭耗子還他娘的長膽子了!”

番薯撞翻夥計,跟樓梯上下來的女妖精滾作一團。他踩過人背,跌撞向顧深。女妖精被踩得直叫喚,後腰薄得像紙,凹下去半晌才緩回來。

“死小子!”女妖精尖聲,“老娘非咬……”

顧深扶刀,冷哼一聲。女妖精頓時委屈得直眨眼,掐腰起身,說:“哎呦,疼死人家了。”

顧深拎起番薯,說:“還跟着老子幹什麽。”

“我們一起找娘。”番薯欣喜地抱住顧深的手。

沖天辮們也跟着一窩蜂地抱住顧深的手,叫着:“一起找娘!”

顧深只覺得手臂一沉,這小子竟然剎那變重了。他疑心是錯覺,便對番薯說:“不成!你的娘又不是老子的娘,這怎麽能一起找。”

番薯不解:“不都是娘嗎!”

顧深一滞,覺察他根本不明白“娘”是不同的,他一心認為所有人的“娘”都是一個娘。這小子當真是個傻小子。顧深甩手不掉,又打罵不得,一時犯起難來。

“你家住何方?幾時丢的?”

番薯拖着小鬼們跟顧深進屋,他還沒桌高,破衣爛衫挂在身上,露出又髒又瘦的肩膀。他歡天喜地地漲紅臉,大聲回答:“住、住在土坡坡下邊!不記得何時丢的,一轉眼就,就找不見娘了。”他怕顧深不明白,又加了一句,“娘說她去找神仙。”

顧深搬了凳給番薯坐,番薯坐立不安,總想晃出尾巴來。但他不敢在神仙面前造次,只得忍着。弟弟們都簇擁在他背後,冒出一排小辮望着顧深。顧深從懷中掏出一包牛肉,叫番薯先吃了。番薯捧着肉,嗅了好一會兒,窸窸窣窣地埋頭啃食。小野鬼們這會兒都安靜地看,一個一個趴在番薯身邊。

“全天下哪兒都有土坡。”顧深說,“你這該如何找。”

“不找家。”番薯兩頰鼓囊,說,“找娘!”

“你娘只留了那一句話嗎?”

番薯點着頭,說:“娘還說不許我們出去,外邊有人捉。”他擦着嘴,“但是我們太餓了,娘,娘就不回來了。”

顧深不怒而威:“豈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他們還敢明搶稚兒不成?你可記得都是什麽人,待老子找到他們,捆一道送去府衙!”

“要捉我們去賣錢。”小野鬼吵起來,“賣錢!”

“可是沒賣成。”另一只吮着手指,絞盡腦汁地組詞,“怕被、被府衙捉,就,就……”

番薯說:“府衙沒捉。”他想不明白似的撓了頭,“府衙說他們,他們是無辜的良民。”

“放屁。”顧深怒火壓抑,“不知是何地府衙如此敷衍搪塞!你既然說‘我們’,必然還是有兄弟姐妹了?”

番薯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們都找娘,就是兄弟。”

顧深又問:“那他們如今都在何處?”

番薯奇怪地四顧,說:“就,就在這裏啊。”

顧深突然靜默,他嘆了一聲,摁過番薯的後腦勺搓揉了一頓。

“罷了。”顧深說,“跟老子走也成。”

朱掌櫃上氣不接下氣,捋着肚子,聚精會神地撥着算盤,口中念念有詞:“耳朵脆生,五十金吧,欸,近來都有錢,擡高點也是成的。眼珠瞧着精神,不必滾油,就現挖現擺,配個菜花,看着喜慶,一顆三百金。年紀不小,但樣子精悍,該沒什麽肥肉,一身勁道。稱斤沒多少,就按盤算吧。一盤……”

賬面上突然滴溜溜地滾下一串金珠,随着珠子雨似的掉,朱掌櫃笑容越大,腿越打彎。他愛不釋手地攏着金珠,用一種親和、溫柔的語氣說:“客官,裏邊請,裏邊請!”

朱掌櫃擡頭仰看來客,喉中又掐出一聲短促的尖叫。他胸口怦怦直跳,雙掌捧頰,更加溫柔地說:“從前沒、沒見過您……”

蒼霁倚着櫃,笑道:“新來的,這兒地方大啊。”

朱掌櫃忸怩地推着算盤:“大,特別大呢!客官您……”他不敢直視蒼霁,“您生得好啊,這臉可是照着誰生的?怎麽這般俊。”

蒼霁說:“自長的。”

朱掌櫃想擠出櫃,腰身卻卡住了。他慌不疊地拔身,想親自帶蒼霁上樓。蒼霁卻示意不急,抛着金珠問:“适才聽你說話,夜裏有什麽寶貝嗎?”

“有的!有的。”朱掌櫃卡得臉紅,他抹了把汗,說,“來了個人!夠開個小宴,您要也好這口,我緊着位給您空一個!”

“多謝。”蒼霁又撒了一把金珠,“但爺要兩個位。”

折扇搭肩,淨霖從蒼霁背後晃出來。他神色淡漠,似有似無地睨過朱掌櫃一眼。朱掌櫃寒毛直豎,剎那間便窺得一點心驚膽戰。他本欲攀上蒼霁的手生生退回去,無處安放地抹拭在身上。

“好說、好說。”朱掌櫃胖臉虛白,“兩位樓上請。”

待他二人入梯,朱掌櫃還卡在下邊冷汗不停。夥計想拽他,他卻自己一個屁墩坐在地上,他掏了帕子哆哆嗦嗦地擦汗,對夥計揮手。

“去!快去!”朱掌櫃說,“叫他們都藏妥,我憂心這兩人來者不善。”

蒼霁上樓時貼在淨霖後邊,他不經意般地問:“你吓唬他做什麽。”

淨霖拾階而上:“嗯?”

“我還想再問一問。”蒼霁長腿一跨兩個階。

“他心中有鬼。”淨霖說,“自會害怕。”

“有鬼不稀奇。”蒼霁說,“稀奇的是此地各個都有鬼。我方才見此城街市嚴謹,與人城一般無二,便覺奇怪。”

人講究三六九等,街市屋舍分劃井然,非特殊不可僭越。但妖怪哪有這般多的規矩,明月樓挨着茅草屋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管他什麽高低貴賤。因為太拘于禮數,反倒讓蒼霁生出些怪異之感。

“城是人城。”淨霖合門,“住的卻是妖怪。”

那這一城人去了何處?

蒼霁移開腳下,說:“埋了?”

淨霖略思索:“不論是埋了還是吃了,一城亡魂休說黃泉,靠北的分界司也該有所察覺。即便分界司不曾顧及,此地的掌職之神也該文書上報。食人之妖按律當誅,一經九天境覺察,這一城妖怪一個也活不了。”

“難怪。”蒼霁松懈地靠進椅中,後仰起來,“你我一進城便被盯緊,他們不是想吃,而是想殺人滅口。”

“顧深不會莫名到此。”淨霖說,“其中定有緣故。”

“比起顧深。”蒼霁撩開衣袖,盯着方才朱掌櫃摸過的地方,“他竟敢在我身上烙印。”

淨霖兩指滑過,蒼霁鱗片隐現。淨霖突然偏過頭,指腹貼着蒼霁的鱗片摸了回去。

“你。”淨霖眉間微皺,卻沒說出來。

錦鯉的鱗片色澤略微沉暗,不再似最初的金紅招眼。随着蒼霁修為漸長,淨霖偶然摸起來竟覺得不似魚鱗。那堅韌剛硬的手感追溯過往,倒像是他曾觸摸過的一般。

蒼霁捉了他指尖,眸中閃爍:“你這般盯着我,想幹什麽?”

“想炖湯。”淨霖收手。

蒼霁反倒伸長雙腿,邪性道:“鴛鴦鍋,同我一道洗嗎?”

“好。”淨霖目光掂量着他,“剮鱗下水,我動手還是你自己來。”

蒼霁一把扯下衣袖,罵道:“讨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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