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再逢

黃昏時雲散風來,街市上熱鬧更盛。地上雨水成泊,客棧的生意絡繹不絕。大堂裏坐滿賓客,夥計捧着托盤挨桌收錢,那“當啷”的落子聲敲得朱掌櫃心花怒放。他鑽進後廚,盯着人忙活。

廚子正在磨刀,朱掌櫃催促道:“差不多便行了,待會兒站在堂中,記得把血都放缸裏,好些人求呢。”

廚子說:“那人生了一身的膽,待會兒怕不好收拾。要不先打個半死,不然不好宰。”

“不好宰才正中下懷!”朱掌櫃精明道,“待會兒你們來一番龍虎鬥,将諸位食客看過瘾了,打賞少不了。”

“樓上那兩人怎麽辦?”廚子讪讪地說,“還不知是哪路兄弟,若是個外山大妖,我也要被吃了。”

“有我擔着,你操什麽心。”朱掌櫃哼哼道,“我早差人在外邊蹲候,他二人若真是來掃興的,我必不會放過他們。”

廚子諾諾應聲,将刀磨得更亮些。

蒼霁在樓上聽得一清二楚,他擡腳踩在窗沿,看天色将暗。

“一城妖怪皆彙集此處,顧深也算了得,引得無數妖怪一擲千金。”

“此城古怪。”淨霖說,“即便久居深山,也不該會為一個人引來如此盛狀。”

“我倒有個問題。”蒼霁說,“分界司平日裏不許妖怪進出麽?”

淨霖說:“那倒沒有。”

“可此處的妖怪都像是從未見過活人。”蒼霁俯身探出窗口,風卷長發,他聽見滿城喧沸,舉家赴宴的妖怪們興高采烈,街市間甚至張燈結彩,如同過節。

淨霖的肩頭臨窗,順着蒼霁的視線望出去。他的折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搭在膝頭,從近處街市一直眺望到遠山殘雲。

“是啊。”淨霖沉吟,“……不該如此。”

不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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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此地本為人城,如今被妖怪占據,其中緣由可以料想。但若是這些妖怪吃的人,那麽今日見得顧深便不該稀奇。可他們各個雙眼冒綠,跟顧深對答時甚至要露出原形。

兩人正望間,聽得隔壁門啓。顧深幾步下樓,準備用飯。鈴铛“叮當”一聲,随着他的腳步晃去樓梯,石頭小人踮腳從門縫往外望,卻正撞見一只烏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它。

“哥哥。”小野鬼貼面在門縫,咯咯笑起來,“石頭!”

石頭小人被他扣來的手指吓了一跳,撲通後坐在地,又爬起來就往淨霖身邊跑。

蒼霁提了它,嘲笑道:“膽子還沒鬼大。”

石頭小人順着他的手指鑽進他袖中,窩着不肯再出來。

顧深一下樓,便被店中人擠得東倒西歪。他抄抱起番薯,番薯卻渾身顫栗,用雙手掩着眼睛。

“兩碗面。”顧深給夥計抛了珠,卻發覺無處可坐,便說:“端屋裏。”

夥計接着珠,沖他不懷好意地露出牙:“小的給您尋個好位置。”

大堂倏忽寂靜,衆人皆将目光落在顧深身上,番薯越抖越厲害。顧深扶刀跨步,掃過一衆人,覺得怪異非常。

朱掌櫃以帕拭額,小碎步颠進堂中,對四周哈腰賠笑:“諸位覺得如何?這個頭,保證讓大家今晚都花得值當!為求一個‘鮮’字,我特差人現宰現割,薄肉蘸血,豈不美哉!”

滿堂喝彩,這被堵得水洩不通的客棧裏外,不論男女老少都盯着顧深。顧深見他們一個兩個獠牙漸露,不安分地扒着桌木。

“還待何時?”他們督促道,“開菜!”

朱掌櫃連連應聲,廚子掀簾而出。他提着刀,大步流星地跨向顧深。顧深幾步後退,卻發現後邊也擁擠着青面獠牙。他定神四望,但見周遭竟無一人。客人們褪皮露形,在夜色中烏壓壓地全是妖怪!

顧深刀滑出鞘,他大喝一聲,震得朱掌櫃險些滑倒。他單手抱着番薯,說道:“我道哪裏古怪,原來各個都是妖怪!”

正言語間,忽覺頰邊微癢。顧深低頭一看,耗子的大耳朵抵在眼前,番薯捂着漸凸出來的嘴,嗚嗚地說:“神仙快跑!”

這也只小妖怪!

顧深将撒手,番薯卻先行跳下地。他抖着耳朵拽起顧深的手,小野鬼們吶喊着沖向廚子,用小拳頭捶着廚子的腿。番薯趁亂拽着顧深就跑,他精于逃跑,挑得都是刁鑽空隙。

“快跑、快跑!”番薯亂了陣腳,嘴裏胡亂喊着,卻也不知道還能帶顧深逃向哪裏。

這滿城都是妖怪,如何跑的出去!

果不其然,番薯沒出幾步便被只貓妖拽了個正着。他尖聲掙紮,喊着:“不能吃他!不能吃他!”

“不吃他還留着養膘麽?”貓妖磨着爪,急不可耐,“待吃他之前,先拿你開胃。”

刀光一閃,顧深悍然奪人。他罵道:“你敢!”

“摘了他的刀!”朱掌櫃從桌子後邊冒頭,“此人并無修為,僅憑一個‘正’字。你們拿了他,随便分便是!”

“老子切了你的豬耳朵下酒!”顧深哈哈大笑,仗刀威色,“在這中渡之地妖孽也敢造次!老子既然敢孤身深入,難道還沒點倚仗嗎?”他的怒勢唬住了山中群妖,對貓妖昂然道:“把這小耗子還我!他既敢騙我,今夜老子便要拿他喂刀!”

“氣勢足了。”蒼霁嗤笑,“可惜本事差點。淨霖,他與你一樣,都靠唬人行走江湖。他今夜若是被吃了,那也是命,不必救了,拿回鈴铛就算了事。”

淨霖倚欄俯看,容貌在燈影中漸化尋常,說:“只怕你要算空了。”

蒼霁擡指摸鼻,冷笑道:“好臭,那臭和尚還真是陰魂不散。”

“臭麽。”淨霖鼻尖微動,“倒也沒有。”

“那是因為爺內自生香。”蒼霁一掌貼在淨霖鼻尖,供他聞個夠,“抵了他靈氣裏的那點臭味。”

下邊貓妖狡詐,眼珠子一轉半信半疑。他晃着番薯,腳下移動,說:“什麽倚仗?淨是胡話!必是在虛張聲勢!”

顧深說:“真話假話試試便知。”

貓妖拽出另一只妖怪來,推搡道:“咬他兩口!”

大家反倒客氣起來,廚子被小野鬼們捶得無暇顧及,拎走一個又撲上一群。朱掌櫃見勢不妙,又鑽出頭來急聲說道:“一介凡人能有什麽倚仗?他若當真厲害,怎麽方才才察覺我們是妖!諸位,上啊!此等良機千載難逢,若是叫他跑了,再等一個又到猴年馬月去了!況且山神将醒,你我哪還吃得上熱的!”

貓妖按捺不住,霎時撲身:“內髒不要,胸肉是我的了!”

顧深擡腳便踹,貓妖靈敏異常,四肢着地飛快奔蹿。顧深刀未砍出,便被“咔嚓”一聲咬成兩截。群妖見他并無還手之力,不僅獸血沸騰,蜂擁而至。

番薯抱頭大哭:“不能吃他!娘還未找到!”

顧深肩頭一沉,被登時掀翻在地。他腿上吃痛,竟被咬住了。顧深撐地擡手,從懷中拽出一把符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塞進口中。符一下腹,妖怪便一齊驚聲,那血肉像摻了鐵,咯得先下口那位滿口鮮血。

“九天金芒!”貓妖頓時化做大貓,飛身欲逃,“不好,是追魂獄的兇神!”

天際金芒大漲,只見群山之巅撥雲見光。降魔杖飛淩而擲,街市地面一齊龜裂,碎石迸濺。杖一插地,頓蕩金光。群妖齊聲嘶叫,各色獸嚎回蕩不止。朱掌櫃已經蜷身化成野豬,撞翻桌凳就跑。城中一時間只見群獸奔跑,都被吓得魂不附體。

醉山僧提着酒葫蘆,倚到樹邊“咕嚕”幾口,打了個餍足的酒嗝。他步态不穩,指點着周圍:“跑、跑什麽!我雖為天道,卻未開過殺戒。你們怕個鬼!”

蒼霁指節咯嘣,他森森道:“如今差他一半靈氣,竟像是被他壓了一頭。”

“他丢在你這裏的半身靈氣權當消遣,此人若非太過瘋癫。”淨霖說,“只怕當日九天六君之中該留他一席之地。”

醉山僧蹒跚着撞到顧深,他眼掃客棧,冷笑道:“該跑的沒跑。”

蒼霁勾笑:“見你追得辛苦,便停下來請你杯酒喝。”

“小子。”醉山僧仰頭喝酒,末了指向蒼霁,“短短幾日,你便更加邪性。他予了你什麽好處,叫你這樣死心塌地地鑽研邪魔外道。”

“冤枉。”淨霖散漫地說道。

“确實冤枉。”蒼霁笑出聲,“我天生正氣不侵,又遇着他這樣冷心冷面的壞人,自然越發不對勁。”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醉山僧挂回葫蘆,拔出降魔杖,“你若随我走,我便既往不咎,為你尋個正道師父。九天之上,但凡你仰慕的,除了承天君與殺戈君,旁的老子皆能給你說動。你幹不幹?”

“上回見面還喊打喊殺。”蒼霁擡眸看了眼天色,說,“這話該信幾分?”

“八九分。”淨霖說,“醉山僧說到做到。”

蒼霁便說:“那我還當真有個人選。和尚,你說除了那什麽承天君、殺戈君,別的都成嗎?”

“怎麽。”醉山僧單肩扛着重達千斤的降魔杖,“你小子難道想拜我麽?”

“禿頭不成。”蒼霁半真半假地說:“我仰慕臨松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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