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顧深(下)

川子跑得氣喘籲籲依然不敢停,他鑽在雜草灌木中,枝丫抽在頭面,他擡臂遮擋,雙臂被打得火辣錐痛。耳邊什麽也聽不到,唯有自己急促的喘息聲。

川子渾渾沌沌地跑,直到被絆倒,身體跟着傾斜翻下坡,滾進溪流中。他撐身時,雙臂正在顫抖。他還想跑,卻發覺雙腿根本不聽使喚。川子以肘撐身,讓上半身爬出溪水,伏在了泥草上。他大口喘息,只覺得天旋地轉,終于埋頭在草間嘔起來。

直至日沉西山時,川子方才緩上來。他的手哆嗦着摸索在胸口,掏出已經被壓成餅似的饅頭,就着溪水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待肚中有了底,他便扶着樹,緩步走着。

漆夜似夢,川子辨不清真假。他身上陣冷陣熱,只是這樣走着,好像便能走回家去。他在後半夜觸到自己渾身滾燙,泡濕的衣褲兜風夾涼,他燒得眼前暈眩,連自己的喘息聲也隔去了雲端。

川子栽倒在地,起身不能。他似聽得了犬吠,一雙靴踩過荊棘枝叉,止于他的眼前。

川子燒得兇猛,身上被人擦了一遍又一遍,額間的冷帕更是徹夜不停的更換。婦人倚坐在榻邊,為他低哽拭淚,那玉似的手撥開他的濕發,一次又一次地輕撫在他額頭。

川子在夢中是慘白的,他像是陳列在日頭下的屍體,除了供于暴曬,再無用途。他是如此的貪戀那手指,它讓他記起了一個女人,卻忘記了她的樣貌。接踵而來的疼痛已使得他招架不住,他離開了家,好似永遠也回不去了。

川子不知所謂,他只是在這烈火一般的煎熬中啼哭起來。他畏懼着一切,因為他記不得娘的樣貌了。他唯剩的勇氣被病痛剝奪,變回毫無防備的稚兒,啼哭便是唯一的發洩。

婦人環住了川子,那溫柔暖和的肩臂成為川子躲藏的堡壘。他倚在其中,陷入了深不見底的昏暗。

川子醒時天已大亮,他呆傻地側頭而望,不記得逃跑,也不記得瑟縮。他望着窗外景,像是很久不曾見過花草。

門開時進來個男人,生得虎背熊腰。他照川子的床沿坐下,探手摸了川子的額。

“稍等片刻。”男人聲音洪亮,“粥便來了,吃些東西再開口不遲。”

川子目光挪向他,男人不由暗贊一聲,見川子雙眸銳利明亮,瞧不到半分該有的害怕。

這一雙利眼,卻并非天生。

“我姓顧。”男人正色道,“單字志。此處乃沿江镖行,不必害怕,昨夜便是拙荊在陪。我們夫婦兩人雖尚無子嗣,卻已有徒弟七八,不是壞人。待你能開口之時,告知家鄉,我便差人送回。”

顧志光明磊落,川子卻沒能歸家。因為他能夠開口之時,腦中卻空白一片,休說家鄉,連娘是何等模樣也記不起來。顧志夫婦帶着他屢次沿江上下,在城鎮間多般打聽,卻始終未尋得川子家在何處。顧志不忍将他置于旁人,便收在膝下,成了小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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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記不得名,便随為師姓,就叫顧深吧。”

顧深從此為尋個“歸”字奔波半生,他先任镖師,後擔捕快,日子清貧,腳卻從未停過。不論是沿江諸城,還是南下衆地,他都挨個尋訪。可是哪裏都是陌生地,“娘”的記憶逐漸被師娘的溫柔填補,“爹”似乎便該是顧志那樣頂天立地的好漢。

可是他亦不明白,自己怎地還不停下來。他像是被推動着,在這場漫無目的的跋涉中跌撞前行。他背負着自己的債,此生都沒有盡頭。

銅鈴清脆,顧深已追到了山神的身後。他慢下腳步,走在山神身側。山神被藤條積壓,已經變成拖泥而行的醜陋怪物。

顧深近一步,便覺得心中柔一分。他問山神:“……你可識得我。”

山神柔情似水的環抱着小野鬼們,對顧深視而不見。顧深跟着他,自己尚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跟着他。顧深像是着了魔,變得不由自主。

蒼霁背起淨霖,踏步淩身,踩着搖晃的樹枝追上去。他們俯看下邊,草叢間奔跑而出的小野鬼越來越多,它們追着山神,山神來者不拒,将它們妥帖地安放在藤條間。

“如此多的小野鬼。”蒼霁說,“此地死了多少孩子。”

“成百上千。”枝頭風盛,淨霖和石頭一起拽緊蒼霁的衣,被風吹得長發飄散。他說,“他們将人捉來囚禁在此,強迫女孩兒們接客,誕下的孩子再轉賣出去。你看城中屋舍修築分劃嚴明,孩子誕下來如何能好好照料,賣不及的便死在城中。”

“全埋在了山間?”繞是蒼霁鐵石心腸,也須被這漫山遍野奔跑的小野鬼們驚駭到。

“許是喂給了邪魔。”淨霖指尖收緊,陷入難見的空白。蒼霁看不見,說出這句話對淨霖而言絕不容易。

“稚兒亦是凡體肉胎。”蒼霁說,“人便這樣對待人,作踐至此,反倒連豬狗都不如。那邪魔盤踞此地時日不短,又由人投喂,只怕不好對付。”

“想來确實不好對付。”淨霖撥開蒼霁的發,讓他看向山神,“他非神非妖,亦不是邪魔。他誕于此地,由群山天靈加注,方才得以化成這個模樣,能夠行動自如。你知他是誰嗎?”

蒼霁見山神蠕動,無數藤條像蛇蟒一般延爬,可是小野鬼們分毫不覺怕,它們安詳地躺在山神的臂彎中,聽山神在月下哼唱,帶着他們搖動在星夜。

他們皆喚他為“娘”。

蒼霁有些艱難地确認道:“莫非是顧深的娘?”

“是顧深的娘。”淨霖道,“亦是這世間所有在此罪途中飽經離苦的兒女們的娘。”

所謂萬物生靈,草木亦有心。群山聽得見兒女們經年累月的哭聲,亦看得見無數追尋至此的母親。山中之城堅不可摧,群山日夜聆聽,那無時無刻不在回響的哭喊澆灌着天地靈氣。在這憤恨與憎惡之間仍飽含着最為赤誠的愛意,人神共憤之事未引得九天垂青,卻叫山石為之所動。

顧深的娘興許也曾追至此處,不知是多少年前,強壯的婦人倚牆而聽,為城中徹夜不息的哭聲肝腸寸斷。她亦追了半生,追得白發遍生,追得雙目已瞎。

吾兒,吾兒。

群山之外的呼喚經久不衰,山石随人垂淚,草木因喚得心。它們變作她們,成為非人非妖之物。

“其中若也有顧深的娘。”蒼霁說,“她為何不理會他。”

“顧深離家時不過六七歲。”淨霖說,“如今已過了三十多年,即便他娘仍活着,也不一定認得出。”

蒼霁停了身,他居于樹梢,見群山風嘯,似乎也能聽見那一聲聲呼喚。

“我不明白。”蒼霁說道。

難道顧深多年艱苦,半生所累,便為得是一場素不相識的相見。即便蒼霁不知苦,也在這一番咀嚼中嘗得些苦澀。他舌尖化開的是錦鯉初識人情的味道,從冬林到顧深,皆是一個苦字。

這世間情字,難道除了苦,便再無旁的了嗎?若是如此,做人又有什麽值得愉悅,尚不如生而為魚,沉眠清池,不識旁物,自在一生。

他二人于高處旁觀,見顧深亦步亦趨,好不凄涼。正靜待時,忽聞風中渡來醉山僧的聲音。

“此物混沌未開,善惡難辨,雖有除魔之功,卻也負殺人之罪。況且草木之心不似磐石,旦夕經轉也是常事。若他來日以殺生為欲,豈不正是此地的禍患!”

降魔杖頓顯金光,阻攔住了山神的去路。可山神無知無覺,仍懷抱稚兒們,恍惚前行。

“你有除魔之功,眼下随我去一趟追魂獄,待我禀報君上,你便能将功抵過。九天之上賢能輩出,待我為你尋個師父,教你通明善惡,再放下來也不遲。”醉山僧單手翻杖,橫臂而擋,“有我在,必不會叫人随意處置了你。”

“此話何等耳熟。”蒼霁嗤聲,遙遙喊一聲,“他何錯之有?此地喂養邪魔,本該是你們神仙辦事,他親身代勞,難道還要受一番刑罰麽?”

“規矩如此。”醉山僧對蒼霁甩袖,“此為天地律法!”

“我上不着天,下不挨地。”蒼霁冷笑,“天地律法關我屁事。今夜我要定他留在此處,你要奈何。”

“胡言亂語!”醉山僧恨鐵不成鋼,“你道行尚淺,竟已不知天高地厚,膽敢非議天地律法!你可知曉,千年之前三界混沌,邪魔縱橫,萬物叫苦不疊,若非君父力挽狂瀾,制定律法,今日你我哪能在此論道!”

“我既不認得他,也不識得這等律法。”蒼霁一指指天,“我誕于白瓷間,非天之所生。你的君父只怕也認不得我,我便仍要聽他的麽?好兒子已叫你們做了,還要叫別人也跟着當孫子,便宜占的不小,臭和尚。”

醉山僧杖震金芒,山神臂彎間的小野鬼們一齊吃痛叫出聲。山神藤條遮擋,泥根翻壘,欲阻住醉山僧的芒。

醉山僧當頭棒喝:“我等遵法,難道還要由你小子首肯?抓他便抓他!如何,你又能奈何!”

山神受杖重擊,聽得群山嚎聲,草木痛叫。蒼霁無名火蹿上心頭,他自高空一躍而下,淨霖離身,他便翻身踹在醉山僧的降魔杖間,重身下壓,踩得降魔杖節節下沉。

“不識好歹!”醉山僧暴喝一聲,猛力翻杖。

蒼霁掀身後仰,便聽杖聲已至耳邊。他回手繞杖,正欲擒杖,卻見素來只會剛勁直沖的醉山僧竟迂回一繞。蒼霁掌心落空,不及回身,醉山僧已經擊中他左側,蒼霁頓時擦地滑身。

蒼霁展開被震麻的五指,掠地突起。醉山僧只覺得眼前一花,胸口便如遭重砸。他嗆聲一退,降魔杖呼翻絞阻,拖得蒼霁收拳遲了片刻。醉山僧當即翻踹,蒼霁“砰”聲撞地,降魔杖已砸在門面。聽得一聲震天響的撞聲,醉山僧如擊剛面,定神一看,蒼霁竟在情急之中擡臂擋住。那鱗片滑顯,降魔杖再進不能!蒼霁雙臂一振,降魔杖頓壓不住。

醉山僧卻張口道:“找死!”

蒼霁雙腳擡踹,醉山僧踉跄後退。他握杖的虎口被震得生疼,可見蒼霁的修為長速驚人,竟似每一日都在長!這是何等的駭人聽聞,原先只料他來日會成禍患,如今卻覺得這個“來日”,怕遠不了了!

“邪魔外道。”醉山僧啐聲,“你修為精長古怪,他莫非喂了你什麽?天道好輪回,殺人可是要償命的!”

“早說過你休要嫉妒。”蒼霁被擊得雙臂猶存麻意,他忽然心中不快,只覺得哪裏不對。待他一回首,卻發覺淨霖不見了!

“不必再看,我已請人今夜将他扒個幹淨。”醉山僧寒聲,“看看到底是何方神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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