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冥冥

事情未結,淨霖便不曾久睡。次日天未亮,他倆人便已出現在街巷。喜言着燈引路,在岔道口停下。

“千钰哥哥便是經此離開的。”小狐貍抓耳,“而後便不知所蹤。”

“此處有經香遺留。”蒼霁聞了聞新晨涼風,“他還帶着左清晝的文墨。”

“千钰哥哥說那皆是緊要之物,須得他貼身帶着。”喜言愁眉苦臉,“如今外守梧嬰,內有壞人,千钰哥哥通身靈術也施展不能。只是他認定左郎冤枉,定要為左郎洗清污名才肯自斷了結。”

“他無錯處,何必自斷。”蒼霁說,“既然出不去,便在京中鬧個天翻地覆。他們欲要遮掩的,我便欲要弄明白。”

“此話不假,只是千钰哥哥尾巴已斷,命不久矣。”喜言息了燈籠,尾巴将露水拍淨,說,“那陷害左郎的人,正是一個叫做劉承德的人。你們若能找到他,興許也能找到千钰哥哥。”

喜言話已至此,剩下的便愛莫能助。小狐貍鞠了幾鞠,說:“老板娘身受九天境鉗制,不便插手,唯恐再引來什麽醉山僧之流,所以切請兩位盡快尋到千钰哥哥,将他帶回客棧。老板娘九尾通天,願舍一尾救他醒悟,忘卻前緣。”

“她想要千钰忘了左清晝?”蒼霁胸中沉悶,他說,“千钰要和左清晝在一起,這便是他的念頭,即便華裳為他着想。也不該叫他忘了前緣。”

“話雖如此。”喜言人小鬼大地長嘆一聲,對蒼霁說,“可是若不能忘記,千钰哥哥豈有活路?他必不願獨活。”

“如要他忘。”蒼霁說,“不如讓他死。”

喜言尚不懂其中含義,小狐貍懵懂間只覺得這天底下難道還有比活命更加需要珍惜的事情嗎?他又揪了揪耳朵,最終再拜幾拜,自行回去了。

蒼霁見淨霖立于晨霧間,發間微濕,便道:“冷嗎?”

淨霖回望他一眼,說:“不冷的。”

蒼霁覺得淨霖如今有問有答的模樣很招人疼,不由多看了兩眼。淨霖卻只盯着他,他便問:“看什麽?”

淨霖說:“忘不掉便放不下,放不下便忘不掉。生生死死輪回不休,左清晝已死,他魂魄歸于黃泉,算算時間,怕已經入了輪回道。千钰忘不掉,也追不上。這是折磨。”

“待左清晝忘了他,他也忘了左清晝,兩廂再遇,形如陌路,誰也不痛。”蒼霁說,“你覺得這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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淨霖靜立半晌,說:“好。”

蒼霁胸中一滞,竟在這個“好”中呆了片刻。少頃,他說:“這般多沒意思。”

霧間起風,下了些雨。

淨霖撐起拿了一路的傘,替蒼霁擋去星點雨絲。他說:“你看他們倆人,往後便是歡時少,痛時多。想起來是痛,夢回去是痛。千钰如非鐵石心腸,該如何消受這往後幾百年甚至幾千年的孤苦,他如不記得,還能逍遙一些。這……”

握傘的手被猛地扣緊,傘面登時傾斜,滑擋住了淨霖的退路。雨霎時敲打在眉眼,蒼霁的眼淩厲直迫,他垂首盯着淨霖,竟讓淨霖稍退半步。可惜這半步緊跟着便被蒼霁一步跨滿,淨霖撞在石壁,手背被握得生疼。蒼霁堵着他,逼近他,沉聲問他。

“你是千钰麽?”

淨霖說:“……我不是。”

“你不是。”蒼霁将淨霖的手越握越緊,“你既然不是,又憑什麽管他痛還是不痛?難道因為你覺得他會痛,便能和華裳一道替他做主?他長到如今這個年歲,連自己的命也做不了主,嗯?這天地間沒誰能替別人幹這種事,他不忘便不忘,那是他和左清晝的事情,不是旁的任何人能插手、能替行的事情,因為除他們二人之外,誰都不配。”

“所謂情深能抵幾場輪回。”淨霖被雨水澆重了睫毛,他看着蒼霁,“便是看着他們一個二個都死在‘情’字上,也得不到片刻重聚。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蒼霁擡高聲音,“也不該替他忘了前塵!既然情深似海,能為他斷尾續命,能随他扒皮抽筋,痛算個屁!難道他沒料得嗎?他是心甘情願。”他拇指粗魯地擦拭着淨霖的眼,“你叫他忘了什麽?忘了左清晝?我告訴你,即便你與華裳當真這麽做了,他也活不久。所謂刻骨銘心的不是停在記憶裏,而是在這裏!”

蒼霁拽着淨霖的手砸在胸口,那裏蹦跳的是心髒。它一旦住進過一個人,單憑記憶就想讓它裝作無事發生?太可笑了,這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行,這怎麽能叫蒼霁服。

淨霖指尖觸及到鮮活的滾燙,這燙從蹦跳間傳達至他的掌心,甚至傳達到了他的胸口。他被蒼霁擦紅了雙眸,在雨中像是被欺負過一樣。

淨霖指尖微縮,他想逃跑。可是蒼霁緊緊摁着他手,五指交叉進他的指間,讓他的掌心生生受着這滾燙的懲罰。

“你道千钰必不會殺左清晝,因為他愛左清晝。但你若叫他忘了左清晝,便無異于讓他殺了左清晝。”蒼霁肩頭已經被淋濕,他惡狠狠道,“你在教唆他殺了心愛,你明不明白?”

淨霖被他鎮住似的呆看他片刻,蒼霁見他眼也被擦紅了,發也被淋濕了,便忍了忍,重新打起了傘。

“你對自己說的情根本一竅不通。”蒼霁望向雨外,“日後還是叫我一聲師父吧。”

淨霖垂頭,打了個噴嚏。

經香最終散在街頭,随着車馬人足的碾壓,變得零碎難辨。蒼霁合了傘靠門柱邊,看淨霖坐在棚下飲了一碗姜茶。

眼睛還是紅的,瞧起來可憐兮兮的。

蒼霁拇指輕輕在傘柄上磨了磨,覺得淨霖受不得半點重力,一不留神就會在他肌膚留下明顯的印記。

蒼霁覺得有點沒勁,也不知道哪裏不對,似乎是雨天攪亂了千钰的蹤影,反正他确實興致不高,靠着木柱須臾,不再看淨霖。

這感覺非常不痛快,像是一拳擊在了棉花上。

淨霖飲着姜茶,被那股姜味沖得直皺眉,口齒間盡是姜的味道。他緩慢地吞着最後一口,手掌貼在碗邊,将方才感受過的溫度一點點抵消在姜茶的溫度裏。

身上一熱,被寒氣挾持的身體就放松下去。

淨霖久坐,心中将冬林、顧深、楚綸,左清晝挨個列清楚,一件件的推過來,再一件件推回去。

京都藏着一個神,他或許授意中渡拐賣,并且為此殺了人。但神仙繞這麽一圈,絕不會是為了僅圖一時爽快。殺人對神仙有什麽誘惑?他們要的往往是超越生死的缥缈,追尋的皆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欲望。而神仙參與中渡凡事,必先經過分界司審查,或許一個神能有此等惡行,但天上不是所有神仙都是傻子,這等事情必難見光,所以他藏在深處,推出一個個凡人來當棋子,甚至為了保下作案的棋子,寧願弄死左清晝。

劉承德殺了左清晝,此人先出現在楚綸信中,并且深得左清晝信任。那麽他是否一早便知曉左清晝會與楚綸換命?

如果他知曉,那麽他們為何會寧可楚綸活下來,也不願左清晝活?僅僅是因為左清晝的命譜上寫明了左清晝來日會徹查拐賣諸案,抓出京中涉案的棋子,攪亂背後神仙的局?楚綸便不可以嗎?楚綸分明與左清晝同仇敵忾,并且擁有相等的證據在手。況且若是如此,千钰就是變數,他既與左清晝不可分離,必然會設法為左清晝報仇。既然已經能夠捉住千钰,何不将千钰一并殺了以絕後患。

為何呢。

疑問太多了。

淨霖目視老桌的紋痕,覺得這一系列案子便如同亂紋一樣攪在一起,混亂的像是麻團。毫無頭緒始終難耐,但頭緒太多亦是種難耐,因為諸多線索清晰得似如專程放出,它們引着淨霖一步步走近,在他不斷解拆的過程中将他包圍在內。

淨霖松開茶碗,餘光見得一只犬妖正在嗅蒼霁的後背,形容猥瑣,好不讨厭。他側眸冰涼地看過去,那犬妖卻恍若不見。

犬妖嗅着蒼霁,蒼霁擡手将他掼到身前,惜字如金地說:“滾。”

犬妖反倒嗅個不停,說:“滾不得!這位兄弟,你身負經香,香得很。”

蒼霁說:“怎麽,還要咬兩口嘗嘗?”

犬妖頓做夾尾狀,對蒼霁低眉順眼地說了些什麽。蒼霁眉間一松,看了淨霖一眼,側過身,同犬妖又說了什麽。

淨霖一概聽不見,他茶碗裏又添了新茶,只坐淡定。

不多時,石頭小人從袖中摸出來,跑過人足和凳腿,趴在蒼霁腿後,探出頭側耳。正聽得犬妖低聲續說什麽“不錯”、“正是”,它忍不住踮起了腳,湊得更近。

蒼霁眼都不轉的就捉住了石頭,拎在指尖搖晃,說:“專程來替他偷聽麽?”

石頭蕩着腳,搖搖頭。

犬妖鼻尖聳動,說:“咦!兄弟,你這石頭珍奇,是個什麽人的……”他後背一涼,神使鬼差地回頭,見那不遠處的冷面公子正睨他一眼,登時哆嗦一下,說,“那……那便這麽說定了。”

什麽說定了?

石頭見犬妖要走,立刻二丈摸不着頭腦,聽了個雲裏霧裏。蒼霁拎着它入袖,說:“走,欺負淨霖的時候到了。”

淨霖看蒼霁坐下,抛出幾顆滴溜溜轉的銀珠,大馬金刀地坐凳上,腿撞了撞他的腿。

“我約摸知道千钰在哪兒了。”蒼霁說,“消息不能白得,你若答應我一件事情,我便帶你走一遭。”

淨霖說:“這坊間妖怪染了人氣,市儈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你用金珠買得的消息,別人自然也能買到。”

蒼霁舌尖抵牙,沖淨霖笑:“你倒是變個錢出來啊。”

淨霖拾起銀珠,說:“不知道也無妨,我們可以分頭行動。”

“分頭你想也甭想。”蒼霁說,“但我大可不管此事,去他的銅鈴八苦。我要帶你走,誰管得着呢?”

淨霖說:“你不要銅鈴了?”

“它本就不是我的。”蒼霁輕踢開別人欲往邊上坐的凳,“離山時我不明白,但如今看來未免太蹩腳。它要走便讓它走,左右你在我身邊,它跑不遠。”

淨霖只得說:“你要我答應什麽事?”

蒼霁看着他:“對我說,找到千钰你也不會叫他忘卻前塵。”

“他與我非親非故,我說得不算。”

“不。”蒼霁眼中漆深,“我只要你對我承諾,你不會讓他忘了左清晝。”

淨霖松開指,銀珠順着滾在桌面,他說:“你是要我承諾不會讓千钰忘了左清晝,還是要我承諾來日我不會忘了你。”

銀珠滾掉下桌,蹦在地上。

淨霖側首,直視蒼霁:“你待此事甚是執着。”

蒼霁被戳中心事也不慌不忙,他說:“那你就對我說。”

棚外雨珠濺起灰塵,跑馬經過的行客都成了這一桌的背景。

淨霖說:“我若死了,便沒有魂魄,提不上忘與不忘。”

“我只要你說。”蒼霁說,“管什麽生生死死。”

“如我沒做到呢。”

“那便是騙我。”蒼霁盯着他,“你若是騙我,淨霖,你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能拼成人叫你回來還幹淨。”

淨霖神使鬼差,似是聽過一句。

“這是你欠的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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