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迷霧
淨霖穿上衣,暧昧缱绻不散,在氤氲間缭繞周身,使得他也有點喘不過氣來。屋內就着熱水變得濕熱,蒼霁推開窗才驅散幾分。
蒼霁指腹摩挲,像是要把适才的溫度和觸感都抹幹淨,然而胸腔裏鳴響難抑,摩挲也逐漸變出點回味的意思。他眺望窗外,視線被破院牆阻隔,正待說點什麽,便見床下藤椅上翹着二郎腿躺着阿乙。
阿乙搖晃着,說:“你們在裏邊說什麽進來出去的,我怎一點也聽不懂。”
蒼霁伏窗,煩道:“聽人牆角,再打你一次也該受着。”
“呵。”阿乙嗤之以鼻,坐起身,說,“倒是有一句我聽明白了!你吃了淨霖,還吃了醉山僧的靈氣是不是?”
“食靈填腹。”蒼霁說,“你不是知道嗎?”
“可小爺不曉得你還能吃醉山僧啊!”阿乙急忙說,“這便好了,日後你跟着我,別跟着淨霖。我帶你上天入地,吃個飽!”
“趁早滾蛋,你如今都不夠爺爺塞牙縫的。”蒼霁回頭看淨霖,說,“你跟你阿姐互通過靈氣嗎?”
“我們一脈相承,自然可以了。”阿乙随着他望過去,“但你與淨霖不能吧。你們一個是人,一個是妖,哪來的相通之處,除非是血肉骨親。”
“說不準。”蒼霁說,“我跟淨霖真是兄弟。”
“你說父子我還信一些。”阿乙說,“即便是兄弟,淨霖的兄弟都是不通血緣的人,不過同為君父的養子罷了。父子嘛……”他惡意道,“雖未聽過臨松君有什麽豔聞,但依我之見,像他這樣的人,即便有也會藏得嚴嚴實實。你跟他同住山中那麽久,他不養別個,偏偏養你,還真說不準!”
蒼霁當即給他後腦勺一掌,說:“他長得像我老子?!”
“那你到底想我如何作答!”阿乙平白受了一掌,龇牙咧嘴地抱頭,怒道,“若真是父子還巧了!見着你們如今這等不正經的關系,那可是亂……”
淨霖斜睨他一眼,阿乙頓時息聲。他心裏腹诽暗罵,嘴裏也不敢再亂說。于是只肯冷聲問:“所以如何?到底愈合沒有!”
“碎處已填。”淨霖手貼小腹,見着蒼霁,又記起剛才的情形,便不動聲色地垂下手,說,“靈海交融于腹部,本相生築于心口。我雖已愈合了靈海缺損之處,卻本相未顯。你可曾聽過浮梨說過什麽?”
“我阿姐也不知道。”阿乙說,“天地間得入大成之境的人似如鳳毛麟角,即便阿姐想替你探查,也探不出所以然。只是你在山中時,仍需入眠凝神,現下還需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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淨霖說:“入夏之後,便不需要了。”
他與蒼霁才出山時,被咬一口都需睡上幾日,後來冬林一案中,因入銅鈴幻境,也需睡上幾日來恢複精神。但自入京都之後,此等情況少之又少。
“可見這是循序漸進。”阿乙說,“不知不覺啊。”
“還有一事。”淨霖在窗邊站定,對他二人說,“我尚未進入大成之境。”
蒼霁尚且如常,阿乙卻如同被針紮到似的跳起來,驚愕道:“沒有?那你如何活下來的!”
淨霖見天際已經泛白,只說:“我亦不明白。”
破院內曦光一覆,樂言便起來了。他抱着木盆見阿乙坐在他的小板凳上,把他那一捧瓜子都吃得沒影了。不禁眉間一皺,雙目先紅了。
“你、你……”他擦着眼睛,指着阿乙。
阿乙正等着曬毛,聞言學着淨霖睨他的模樣,睨了眼樂言,說:“怎麽地,小爺還坐不得了?你打一邊站着去。”
“我、我……”樂言氣不過。
“我、我!”阿乙學舌,說,“哭什麽哭?枉費頤寧那名頭,怎麽還沒把你治過來!哭哭哭,再哭小爺就捉你喂妖怪!”
樂言跺腳,氣得臉紅。阿乙不理會,抛着果子玩,嘴裏卻帶着刺,不管不顧紮得別人冒血。
“真是絕了。”阿乙說,“天底下怎會有你與頤寧這樣讨厭的人!一個逢人就挑刺,一個私欲昧良心!跟了個病秧子還整得別人陰陽相隔,你倒是舒坦了,我見那狐妖可憐死了。他怎沒來捉你?咬斷算了,你這小禍害!”
樂言泫然欲泣:“我沒害人!”
“放屁。”阿乙仰頭舒展着身體,“你就是只害人精,頤寧是個害神精!主從倆都不是好東西,來日小爺有的是時間跟你們算賬。”
樂言氣極,站在檐下大哭起來。連盆也掉了,只捂着面哽咽不止。他這幾日本就心中生愧,幾欲要生出病來,眼下聽阿乙這一串責怪,更是難過得要命。可他後悔也不成,他若是後悔,楚綸便要死,他能受着這等誅心之言,卻萬萬受不得讓楚綸死。然而他一想到那死了的左清晝,便更知千钰可憐。
可他沒辦法啊!這世間哪有什麽萬全之策,他只能想着楚綸,他只能為着楚綸,他怎麽能省下楚綸去要別人活?這命譜定下必要一個人去死,他寧可自己變作害人精,也不願意楚綸死。
阿乙被煩得又欲發火,卻見淨霖正靠在窗邊看着樂言,便又咽回去,嘟囔着輕踢樂言一腳,皺眉道:“你閉嘴!”
他也正煩心着呢!本想捉這筆妖改了他阿姐的調令,誰知改是改不成了,還被淨霖驚得心亂如麻。
淨霖沒入大成之境,那他必不能自救。他若是自己都救不了自己,還有誰能救得了他?這人若是九天境中人,難道還有什麽陰謀?若是有陰謀,那他阿姐豈不是要受牽扯!如今他阿姐本就備受承天君冷眼,要是再犯什麽錯,可就真要受罰了。
不同于這邊兩只千百種思緒,蒼霁要鎮定許多。他已經靠了半晌,睜眼見淨霖正臨窗望着樂言。
淨霖不必回頭,也有所感。他說:“仔細想來,樂言也是病入膏肓。”
“他是心病難醫,這輩子都得欠着這筆債。”蒼霁說着撐首,“銅鈴這幾日沒動靜嗎?”
“沒有。”淨霖說,“未曾聽到響聲。”
“看來這三苦之事仍未解決。”蒼霁說,“諸事亂在一起,細想傷神。”
“嗯。”淨霖低聲應了。
蒼霁頓了片刻,說:“你曾道這銅鈴不是你的,那麽便是黎嵘的?”
“雖然是借破猙槍的碎屑所鑄,卻也不是黎嵘的。”淨霖回首,“它是瀾海集屑鍛造。”
蒼霁疑心自己忘了,他怎絲毫沒有對這位“瀾海”的記憶,竟連聽也不曾聽人提起過。
淨霖知他心中所想,說:“他去的早,未入君神之列。神說之上,也只留了個名字而已。但黎嵘的破猙槍,東君的山河扇,皆是出自于他的手。”
“他做了這銅鈴,送你時就沒提過什麽?”
淨霖靜了少頃,說:“他送給了清遙。清遙時歲正小,小孩子多愛會響的東西,他造銅鈴便是哄清遙玩兒。”
蒼霁等待淨霖說後來,卻見淨霖眉眼籠在日光裏,偏生冷得徹骨。他似是又沉浸在了某一處蒼霁不知道的過往裏,如同霜霧阻隔。蒼霁雖然不明白是什麽事,卻也料得這個“後來”并不美好。
“待清遙死後,只有這只銅鈴遇火不化。我便收了,一直留在身邊。”淨霖說,“随後沒多久,我也死了。”
日光突兀地投了一地白,刺得蒼霁擡指遮掩。他仰身靠回椅中,稍作思索。
“銅鈴至關重要。”蒼霁眸中果決,“拿到它才能知道更多。”
老皇帝匍匐在地,對着香喃聲細語。
“神君法力通天……快快顯靈。”他老淚縱橫,“朕獄中還有祭品……您千萬莫要離去!幹幹淨淨的給您呈上來……您快回來……”
簡陋支撐的殿內昏不可見人影,老皇帝團如鬼魅,貼在地上虔誠地拜服,嘴裏念念有詞,雙手抖若篩糠。他自雨夜之後便如同驚弓之鳥,沒有邪魔庇護也不敢枉自食人,短短幾日已覺得老病襲身,力不從心。
太監們似如木柱般杵在外邊,老皇帝越發害怕,竟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他半生皆在忌憚中度過,最怕的就是老,眼看神君來助,長命百歲近在咫尺,怎料卻被人給攪和黃了。他既不甘心,也不死心。
老皇帝跪了半宿精疲力盡,香案上的香柱已經燃盡,灰屑随着他起伏的動作抖落在發間。他欲起身時忽感一陣暈眩,又顫身跪癱在地上,爬不起身。
殿中燭火倏忽而滅,陰冷的氣息從地面纏着小腿攀爬而上。老皇帝哆嗦一下,又歡天喜地道:“您來了!”
陶致化作濃霧襲裹住老皇帝周身,香案上寸寸漸覆上薄冰。老皇帝的欣喜逐漸化為害怕,他爬起身,在殿中跌跌撞撞地跑,嘴裏念着:“好冷!好冷……您饒了朕……”
濃霧裹住的部位如同冰涼的舌舔過,老皇帝氣息不勻,撞倒在地。他捂着胸口,覺察到生氣流走,被卷去了漆黑深處。他欲呼救,喉間卻被捏住,雙目瞪大的同時感受着身軀如墜冰潭。
一團血肉在“咕嘟”聲中逐步化作血霧,被蠕動的黑霧吞食幹淨。待霧氣散退時,陶致打量着自己一身老皮。
“又髒又臭。”
他扶正冠冕,掀簾而出。太監們齊身跪禮,卻都鬼氣森森的一言不發。
陶致眺了眼晨光,揮袍上了龍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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