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九郎
屋中新添了床榻,并靠在窗邊,使得裏間頗顯擁擠。蒼霁見天已三更,便潦草地吃了些東西,漱口之後滾身上榻。
淨霖睡意全無,他不曾與人同室而眠,故而側身望着床沿,心裏只将百種咒術念來默去。月色如水淌于席上,淨霖浸在這水泊裏,逐漸忘了背後還有人,全心都陷在精進二字上。
他的靈海生于本相之後,繞着咽泉形如風霧。一眼望去,難以見底,只能瞧見咽泉寒芒蕭殺,屹立在他胸口間不曾倒斜。
蒼霁自後瞧着淨霖,見淨霖頸後光潔,白皙爽淨,只無聲一笑。他在九天門鳴金臺上窺視淨霖數日,已将咽泉形貌了然于心,除了那什麽降魔劍道,他待淨霖更有意思。這樣胸藏利劍的人,誰能料得他抱起來是軟的?
鳴金臺并不是蒼霁頭一回見淨霖。
一年之前,淨霖曾斬西北大妖虎頭枭。此枭位居北地偏西的沼澤荒地,本是蒼帝座下置西抵抗血海的一員大将,卻因些至今未明的糊塗事,掠殺了北地三城的百姓。淨霖負劍孤身前往,将虎頭枭斬于血海之前,引出邪魔驚天濤浪。蒼帝到時,只見那白袍一劍封海,無數巨浪迎面而止,咽泉劍前無魔僭越。
蒼帝問左右:“此人是誰?”
小妖便縮頸回話:“帝君不識他,他便是那九天門縱行中渡劍無敵手的淨霖!”
數月之後,蒼帝又得梵壇邀約,前往至南古剎聽議清談。他與佛同座相并,粗茶飲就間瞥見一只石頭小人盤腿坐在蓮池旁,持筷垂釣,在誦經聲中昏昏欲睡,點頭不止。
蒼帝心下一動,餘光見它又坐片刻,忽地棄筷跳起來,伏在池邊抄杯撈魚。池中不過幾只手指長短的紅鯉,初萌梵音才通心性,一個個圍着石頭的小杯打轉,反而逗得它越探越深,最終一個“咕嘟”栽進池中,頂着蓮葉晃了一頭的水。
蒼帝忽問真佛:“一點生機,頑石亦能脫胎成人?”
真佛笑而不答,只道:“胸中藏劍,道裏隐真。”
“何處尋道?”
“道自在神明,道自在天地。凡目所及,凡耳所聞,皆可稱道。”真佛抿茶笑語。
蒼帝後靠冷笑,說:“天下修道,我道何處?”
“破後方立。”真佛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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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帝反問:“如此說來,我的劫數将至?”
“帝君已洞察秋毫,心存思量。”真佛颔首。
蒼帝眸中殺機一現:“是誰。”
真佛卻撫掌大笑,将一顆佛珠抛丢入池中,說:“南禪八百蓮池水,緣定其中不可探。帝君想弄明白,不如踱步自尋。”
蒼帝霍然起身,卻聽真佛正色一勸。
“劫數良緣具不能料,帝君心思百轉莫測,與其尋出來,不如放任自流。”
“他既是我的劫,便是我的命。”蒼帝身隐霧間,“天地之間能稱帝者唯我而已。這命我給不了,只能先殺了他以卻後事。”
蒼帝沿池而去,在袅袅梵音中,見那佛珠沉淪水面,順流南去。蓮池最南處,萬花之間停一小舟。舟上對坐兩人,一為持經解道的老僧,一為披着天青寬衫的男人。
老僧呶呶不休,枯燥無味。男人散發入定,端坐靜聽。那天青的袖淌進池中,剪出一方天色,沾了一襲蓮香。淨霖側容冷情,既不見不耐,也不見困倦。池面如境,波映蒼穹,剎那望去,竟有種他端坐于淨空雲間之感。
咽泉既是淨霖,淨霖亦是咽泉。至純之性鑄這天地第一劍,至淨之雨融這天地第一色。他心無外物,故而色不流俗。
蒼帝撥霧眺望,竟癡了。
池間突然攀上石頭小人,它端坐在老僧背後,學着老僧的模樣搖頭晃腦。
老僧愈念愈慢,忍不住遲咳一聲,對淨霖說:“可是膩了?”
那小人登時“嘭”地變回石子,手裏捏着的佛珠滴溜溜地滾到淨霖手邊。淨霖面色如常,對老僧俯身以示歉意。
老僧道:“貧僧知經書無味,卻也是無法為之。公子心修劍道,最忌浮躁,歸去後,亦要日日念念才好。”
淨霖指拈佛珠,說:“看來我佛緣不淺,大師不必擔心。”
老僧說:“公子凡俗不近,修為雖長,此心卻孤。這世間最叫人斷魂的不是邪魔,而是‘情’字。心修劍道,看似超脫萬物,實則如履薄冰。錯一分,斷一念,毀一心,便是萬劫不複,神魔難論。”
淨霖說:“父子心,兄弟義,皆是情。”
“就是這般。”老僧看着淨霖,“方說公子尚不解世。”
淨霖懵懂,卻說:“若‘情’字為劫,自斬了它便可。”
老僧長嘆一聲,不再應聲,對淨霖擡手作禮,轉身上岸而去。
淨霖猶自枯坐,指間攏着的佛珠已幹,他忽然生出股涼意。石頭“啪”地複原,與淨霖并坐。
蒼帝看了半晌,無聲退了。
蒼霁收回思緒,見淨霖已轉回身,正望着他。他順勢露出歉色,說:“吵着你了嗎?”
淨霖默默地盯着他。
蒼霁一頭霧水,心道自己既沒露形,也沒顯鱗,卻仍在淨霖的目光裏系上了扣,說:“那日別過,還不曾問過你名字。”
淨霖說:“淨霖。”
“久旱逢甘露。”蒼霁一本正經地說,“難怪遇着你,我身心都暢快舒坦。”
淨霖說:“那夜我……”
“你與人吃酒丢了錢,我拾金不昧還給了你。”那金珠還硌在腰側,蒼霁連眼睛都不眨,“随後帶你歇了一夜,你自回去了。”
淨霖皺眉:“我怎一點也想不起來。”
“與人吃酒就是這樣。”蒼霁說,“你酒量淺,日後除了親近之人,還是不要輕易飲酒。”
淨霖問:“敢問尊姓大名。”
“不敢當,鄙姓曹,單字倉。半路出家,在北邊學了點咒術,修為不精,未築靈海,更不曾化出本相。因為天賦不夠,便絕了修道的念頭。如今走些靈石靈草的買賣,混口飯吃。”蒼霁臂枕腦後,娓娓道來。
“曹兄弟。”淨霖喚道。
蒼霁險些笑出聲,他在暗中維持正色,穩聲說:“我癡長你幾歲,不如叫聲哥哥?”
淨霖心道自己修為已成,活了許多年了,叫他哥哥豈不是亂了?
蒼霁卻心道老子蒼龍誕世,連你爹都能把我叫爹,讓你叫聲哥哥那是長輩分。
蒼霁嘆氣,翻過身去,背對着淨霖說:“不過我修為淺,讓你叫聲哥哥倒是委屈了。不必客氣,你我姓名相稱便也行的。”
淨霖屢次得他援手,聽出他的悶悶不樂,不由張了張口。
蒼霁卻說:“明日一早,我便尋個住處。若是你也南下,倒是能……”
“哥哥。”淨霖低聲,念完頓了頓。他連家中兄弟也不曾這樣叫過,一時間喉中竟像被捏住似的有些吞吐。淨霖埋頭進被中,悶聲說,“一道住着不礙事,睡罷。”
蒼霁在這聲“哥哥”裏意猶未盡,他一邊覺得這小子果真裏外迥然,一邊心想自己怎麽沒早點教他喊哥哥。
那水花裏的人被撞得含糊哼聲,唇裏若是再念着這兩個字,盡管是抄在懷裏臂間,蒼霁也能頂得他發抖發軟。
可惜,可惜。
翌日天蒙蒙亮,淨霖便在喂馬。他這馬也非尋常馬,頂着青骢外皮,卻能踏水淩雲,在凡馬之間拘了一宿,這會兒正踱着步,繞着淨霖小跑。
蒼霁抄了一籠熱乎乎的薄皮包子,淨霖洗了手,與他站在青松盆栽邊共用。蒼霁見他吮着熱汁兒,薄唇被燙得油亮泛紅,又想起點不正經的事情。
淨霖見蒼霁盯着自己,不由地望回去。他進食無聲,即便吮着熱汁兒也能不發一聲,又安靜又快速。
蒼霁佯裝平靜,将這知心大哥的模樣維持地滴水不漏。他揀了只包子,送進口中細嚼慢咽,待吃完了,方說:“昨夜不曾與賢弟你細說,我帶了批草藥南下。那南邊的槐樹城前些日子遭了邪魔作亂,死傷無數,正是急需靈草靈藥的時候。我此行便是為此而去,不知你将去何處?”
淨霖拭着手,道:“我與哥哥同路。”
蒼霁便說:“你也去槐樹城?”
淨霖不疑有他,說:“槐樹城原設于南邊鳳凰管轄,近日鳳凰東遷,南邊已勢如冰炭,正是要九天門出力之時。”
蒼霁當即笑開,說:“這倒巧了,你我一起南下,左右也是個照應。”
淨霖見蒼霁眸中一片赤誠,行事也不孟浪,而且言辭穩重,心系正道,比起黎嵘更見“兄長”之色,不禁緩了容色,颔首說:“是。”
蒼霁牽馬時,淨霖從袖中遞出瓷瓶。蒼霁接過時小指掃過淨霖的掌心,不待淨霖回神,他反而光明磊落地将瓷瓶輕嗅了嗅。
“此乃何物?”
“家裏的丹藥。”淨霖說,“哥哥既然要南下贈藥,平白在昨晚丢了六十金珠,如何也說不過去。這丹藥雖不及情誼,卻能換些東西。如遇凡人,起死回生也是能的。”
“好生珍貴。”蒼霁挑了塞,只在鼻下晃了晃,笑道,“一股豆腐味,靈氣充沛,看來是仙家寶貝。這般送了我,豈不是太過浪費?”
淨霖翻身上馬,說:“值當。”
蒼霁正笑着,倏地嗅出什麽。他五感遠超常人,尋常妖怪也比不得。這藥确實仙靈盈溢,湊近了細辨,卻模糊地捉出一星點血味。
但是蒼霁不顯顏色,本欲客氣的手送回袖中。他笑意不減,上了馬,對淨霖說:“你這般待我,怎叫我不感動?既然成了兄弟,便沒什麽能隐瞞的。我家住北邊,家中無父無母亦無妻兒親眷,是實打實的孤家寡人。賢弟——”他輕啧,“這麽叫反而生分了,不如叫你九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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