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石精
這下便是三方聚首,可巧這三人皆相互厭煩。頤寧和東君也是相看兩相厭,于西途城下正面一迎,兩人具是皮笑肉不笑。
“我當是誰,原是東邊赫赫威名的頤寧賢者。怎麽眨眼叫父親調到了這裏?”東君折扇敲掌,自言了然,“想起來了——辦事不力嘛。如今在西邊活得如何?下回若知道是你,我便不來了。”
“雖然我力量單薄,但也願盡綿薄之力以助大業早成,不比游手好閑、無事生非之人。”頤寧看也不看他,說,“四方哀鴻遍野,東君酒中享樂,倒也是特立獨行,潇灑得很。”
“那是自然了。”東君涼涼地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本為邪魔,見着人死,自然要高興、要飲酒了。”
他倆人原本無有交集,只是東君本相素來惹人非議,他又放浪形骸,常飲酒作樂,不理人事,便被頤寧視為好逸惡勞的頭號人選,曾多次進言相攻。
頤寧不欲與他相争,轉頭卻發覺适才還在的淨霖已經不見了。
“不必找了。”東君說,“清點屍身乃是他的責任。”
淨霖與蒼霁并肩而行,此時正值旭日東升,昨夜晦暗不清的城池已暴露于日光之下。
淨霖說:“昨夜幸得哥哥提議,方才保住了這滿城的人。”
“我不過順水推舟,關鍵還是在于你。”蒼霁跨開屍體,道,“這城中屍首要如何處置?”
淨霖放眼望去,皆是死人。有些累積成堆,經水一泡,爛得發臭。他說:“燒掉。邪魔惡氣存留,積久了會催生疫病。”
“多數已經生蛆變色,清點也不是易事。”蒼霁面色微白,似是對這等場面尚不習慣。
淨霖遞了帕去,蒼霁便掩了口鼻。他其實并非害怕,而是因為嗅覺太過敏銳,在這兒反而無法如常使用。這棉帕質地普通,卻因随了淨霖太久,帶了點清涼醒神的味道,也是淨霖的味道。蒼霁小指微彎,他壓着帕,低聲咳了一下。
淨霖不察異處,只說:“确實不易,耗時耗力。”
蒼霁指間在帕中硌到了東西,他沒動,說:“那便從此處開始算吧,孩童不少。”
他倆人說着蹲身下去,淨霖将伏地而卧的稚兒翻過身。稚兒橫在水中泡了多時,已然面目全非,只是露出的手腳幹瘦,好似枯木勾造。淨霖本以為他是被邪魔咬死的,誰知身上并不見撕咬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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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不見血。”蒼霁說着抵開稚兒的頭顱,露出了他的脖頸,“原來是讓人放幹淨了。”
屍體脖頸間開了道渾圓的口,傷口漆紅皺皮,竟還像是被火燙過。
“不是被咬死的。”淨霖與蒼霁對望一眼,他的心忽然沉下,莫名有些不安。他将稚兒手腳處的衣物盡數挽起,見屍體兩腕內側、兩足腳踝全部被人割出了口,渾身的血被放得一點不剩。
“南邊沒有食人血的妖怪。”蒼霁打量着那傷口,說,“見這傷痕,似是極薄的刀刃拉出來的口。你遍行中渡,可認得什麽人會用這樣的刀?”
“聞所未聞。”淨霖說,“薄刃不敵利鋒,狹路相逢難以取勝,除非所持薄刃者修為非凡,能剛柔并濟,運轉自如。”
“我倒知道一個。”蒼霁說,“北地有種鳥叫五彩鳥,其羽化刃時便能薄如蟬翅,銳利無阻。只是這種鳥振羽時鋪天蓋地,這樣單獨的劃傷從未有過。”
淨霖退開一步,沿途又尋了幾具屍身。奇怪的是,凡成人屍身皆有撕咬痕跡,唯獨孩童身上不見咬痕。
“連邪魔也不食。”淨霖被無端吹起的風刮動了下擺,他說,“莫非是人幹的。”
“普通人即便有這樣的好手藝,也沒有這樣的威懾力。”蒼霁松開帕,說,“況且有一事我自昨夜起便不太明白。”
“何事?”
“我聽聞九天門外遣的弟子皆是修為穩定,已得小成的高手。”蒼霁蹲在淨霖面前,一雙眼漆黑深沉,“五百人分守七鎮三座城池,再危急的情勢也能守幾日,怎麽就會全軍覆沒了。”
淨霖與他相視片刻,說:“你對九天門似乎分外了解。”
“這是自然。”蒼霁略為遺憾地說,“我曾經也想投報九天門,可惜天賦不夠,被拒之門外了。何況如今九天門充當各方之首,一舉一動皆備受矚目,想要了解它的人,還怕無處打聽嗎?”
淨霖聽聞此言,卻另有想法。他覺得蒼霁話中似乎暗含着提醒,叫他茅塞頓開,又似乎這只是蒼霁的無心之言,因為他神色太過坦蕩,反叫淨霖愧于試探。
淨霖移開目光:“此事疑點重重,須得細問晖桉。”
晖桉雙目蒙紗布,拘謹端正地坐在床沿。他半晌未聞淨霖的聲音,不由地暗自忐忑,喚了聲“君上”。
淨霖倚窗而坐,蒼霁并未跟來,因他乃一介“普通商人”,不便過多參與九天門中事,早早尋了個由頭躲開了。
淨霖心中思緒紛紛,口中卻仍做冷淡,只問他:“你将這幾日的見聞盡數道來。”
“那夜月黑風高,為避邪魔,城中在入夜後一概不許點燈,故而四處黑黢黢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斥候白晝探查血海浪勢,直到夜間也不見歸來,守将便預料血海将至,因此差我等一衆披夜設咒,加強戒備。只是待到深夜,我曾守牆而觀,分明見着血海橫流向左,恰好避開城鎮,逃過一劫。守将警惕,不敢放松,我等便徹夜蹲守城牆,一直不曾有邪魔靠近。這樣連續守了三日,一日晨時,忽聽北門已破,只見血海翻湧而入,霧氣迷蒙間邪魔魚貫而入,守城的符咒竟也不起作用了,轉眼間便死傷無數。”
“九天門持‘肝膽’二字以正門風,守将往下所有弟子無一臨陣脫逃者,全部抵身為牆,以阻血浪。”晖桉聲音漸啞,“死了大半,眼見城已将淹,守将點燃烽火臺,卻見往北一線盡數被淹,連霧也突破不了,便知百裏之外的七星鎮與雙城也将遭此難,于是派我快馬加鞭趕去傳訊。不敢欺瞞君上,我眼未瞎之前,百裏穿楊不過舉手小事,僅憑一雙鷹眼分辨秋毫。大霧之中,只剩我能勉力辨清去路。”
“于是我孤身奔馬,穿霧趕向七星鎮。可是君上,長久以來,邪魔雖然狡詐難除,卻習慣獨來獨往,即便有結伴者,也不過三四只。然而我此次奔馬途中,看見血海迷霧間,它們竟彙聚成股,混雜成群。我遭遇貪相追趕,箭盡弓斷,雙目被霧蝕所傷,幸得七星鎮的守備所救。只是他們竟也遭受血海沖擊,正準備策馬向南,給我們傳遞消息!”
兩頭同時遇襲,難怪支力不足,是因為根本沒有救兵,又被血海包夾,烽火無處傳,快馬也趕不及。
“你到七星鎮時。”淨霖問,“已經死人了嗎?”
“我雙目已失,看不見。但是聽聞七星守備說,此次倉促遇襲,興許不是偶然。”晖桉垂首靜了少頃,說,“君上不似其他幾位公子,是時常除魔奔走之人,故而君上該比旁人更明白,此次遇襲怪異非常。往日皆是邪魔入侵,血海再覆,何時有過血海先行的事情。我疑心其中必有緣故,若是城中積着屍聚了怨,血海尋味奔湧而來便不稀奇了。但是好好的城鎮,又有我們鎮守,怎麽會無端死人積屍?”
淨霖許久後說:“你且歇息,此事交由我來查。”
淨霖出了晖桉的房門,正見蒼霁與頤寧遠遠站着攀談。他心中有事,又與頤寧向來不合,便只對他颔首,兩個人連表面寒暄都已欠奉。
蒼霁話別頤寧,與淨霖同行,說:“可問到了你想知道的?”
淨霖說:“仍是撲朔迷離。”
“我适才在那城中逛了一圈,出來時又遇着賢者,得了些新鮮事。”
淨霖側首:“何事?”
蒼霁反問:“你有妹妹嗎?”
“有一個。”淨霖說,“年幼多病,常年居在山中,不曾下過塵世。”
“這麽說九天君很珍之愛之。”
“自然。”淨霖想了想,說,“就連兄弟之間,也沒有不疼愛她的。”
“難怪。”蒼霁說道。
“難怪?”淨霖看向他。
“聽聞九天君向各地征召适齡孩童,欲組九天私塾。如此一來,既能與你妹妹作伴,也能為九天門再納好苗子。”蒼霁狀若不驚,說,“無父無母無家可歸者優先。”
淨霖似乎聽得什麽東西,“啪”地連上了。
夜時,蒼霁與淨霖就住隔壁。他在燈火間攤開淨霖的帕子,見裏邊壓藏着一顆佛珠。不是別的,正是那日南禪論道時的佛珠。不想淨霖竟留下了,還收在帕裏貼身攜帶。
蒼霁轉着佛珠,梵香早已消失,餘下的皆是淨霖的味道。這味道自半月前便缭繞在蒼霁鼻尖,讓他遲遲避不開。
窗沿倏地頂開,冒出個狐貍腦袋來。華裳只擠進了頭,小聲喊道:“主子拉我一把!”
蒼霁不動,說:“你話傳完便可離開,不必進來了。”
華裳只得前爪扒着窗,尾巴搖晃在外邊,她道:“姐姐問,你何時回去呀!”
“這就要看天意了。”蒼霁扣下佛珠,說,“九天門近日派人去了嗎?”
“來了個臭小子。”華裳說,“為非作歹,嚣張跋扈!他要我們退讓百裏,給他做城!”
“你且先問他。”蒼霁眸中淩厲,“債償完了麽。”
華裳又說:“還有啊,姐姐近來收了個徒弟,天賦異禀,資質無雙,可惜是個凡人,還是個呆頭呆腦的傻小子。能養嗎?若是行,便留下了。”
“看來你也挺喜歡。”蒼霁說道。
“我才不喜歡凡人!”華裳頂着窗晃着耳朵,拼命往裏擠,卻突然“叽”地一聲尖叫。
“有人捉我尾巴!”華裳大驚失色,慌亂地回頭看去,接着喊道,“是個石頭精!”
蒼霁立刻打翻燭火,滾身在地,一動不動,如似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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