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佛蓮
殊冉已如板上魚肉,任由宰割。蒼霁提起他的後頸,那臂膀的力道爆發可怖,使得殊冉滿面是血,只能勉強睜開一只眼。他看見蒼霁,渾身一顫,澀聲道:“帝君、帝君!”
蒼霁眸中陰郁,稍偏頭,對後邊人說:“滾後三丈。”
殊冉打了個激靈,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蒼霁并非是跟他講話,而是對背後奔湧來的九天門弟子。弟子們不識得蒼霁,但見他适才一擊就拿下了殊冉,只當他是門中高人,聽得他的喝聲,一時間皆不敢再動。
淨霖定身靜止,渾然不知身前的震天動響。他五感封閉,靈海如攪風雲,直灌向胸口的渡境之“門”,那轟然沖開的劇痛貫穿全身,本相在靈氣潮湧中寒湛如水,漸沉入靈海浸泡中,旋動着消散,緊接着靈氣缭繞,鋒刃倏地寸寸重顯雪亮,緩慢地再次誕出,猶如重新鍛造一般磨砸着。
臻境近在眼前,淨霖觸手可及。這等緊要關頭,誰也不能碰他。況且咽泉早已脫手,釘在淨霖身側,劃出半丈的圓,守着淨霖不許人靠近。
弟子放輕腳步,堪稱蹑手蹑腳地後退,小聲問:“前輩,血海已至,眼下便着手引人奔逃嗎?”
蒼霁見頭頂陰雲遮蔽,月已隐淡,唯有紅霧如同夢魇一般伴随着潮浪聲湧近。他道:“不必跑,叫人關好門窗。”
弟子垂手領命,轉身囑咐百姓關好門窗,不可再次外出。
殊冉見白袍們走遠,方才試着再喚蒼霁。他曾蜷于梵壇蓮池中,每次受得蒼霁龍息震懾,對蒼龍怕到了骨子裏。他不過能夠吞引百水,蒼霁卻能吞了他。
“不知帝君在此。”殊冉撐着身,囫囵地吞咽着血沫,說,“否、否則我豈敢沖撞帝君尊駕!我不、不是沖着帝君……”
蒼霁漫不經心,只說:“那你适才想咬誰。”
殊冉眼珠轉動,滑向淨霖。他舌尖被浸得澀鈍,足足緩了片刻,才磕絆道:“我不敢……”
話音未落,額頭又一次陷進碎石亂板中,這一回震得他腦中一悶,幾欲昏厥。
他聽見蒼霁站起身,拖着他的手臂變得如鐵堅硬,便立刻腿軟,連忙半跪在地,抱着蒼霁的手臂,哭喊道:“帝君!帝君饒我一回!咽泉劍在前,我若不以命相搏,如何逃得掉!帝君!我已在此地被鎮了許多年,怕、怕得很!”他化成人的樣子形容半百,跪在地上哽咽道,“我尚不想死!帝君!我情願做牛做馬、馬!求你高擡貴手!”
蒼霁看了眼已經坍塌的淩天塔,面沉如水:“戴罪立功的機會就在眼前,你還待什麽?”
弟子回來時,便見原地只剩蒼霁。他左右不見殊冉,不禁心下大駭,以為殊冉已經逃了。血霧已使得十步之外看不清晰,屋舍盡掩于濕腥潮氣裏,弟子不得不掩面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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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輩!”他急聲說,“七少入定渡境在即,留在此處太危險了!血海已将覆湧城內,我等該如何抵抗?”
“阿彌陀佛。”蒼霁卻突然笑起來,顯得分外平易近人,與方才徒手砸妖的煞神樣迥然不同。他說,“真佛慈悲,殊冉受得梵音沐浴,雖曾失去慈心,卻到底良心未泯。他已被淨霖勸服歸順,自去城前抵攔邪魔了。牆壁有淨霖的靈符加持,血海也漫不進,來你且帶人守好城門便是。”
弟子大喜過望,趕忙雙手合十,對這淨霖拜了幾拜,說:“臨松君大能!我這便去駐守城門。不過七少渡境不易,前輩可知他何時能醒?”
“看他如何重塑本相了。”蒼霁說,“勞駕預備一間獨院,無須人來侍奉,保持清水通暢即可。”
弟子即刻應了,又道:“可是此刻咽泉不容我等靠近半步,這該如何是好?”
“離他遠點便是了。”
蒼霁說罷越過弟子,只見他跨進刀痕圈內,咽泉頓時鳴聲大作。蒼霁屈指輕彈了劍柄,使得咽泉晃了幾晃,竟就消聲靜音了。他沉身抱起淨霖,弟子見狀也欲上前,誰知咽泉霎時劃刃削風,插在他足前,不許他靠近。
弟子目瞪口呆,蒼霁抱着人,對他說:“你只需将院子指給我,我自去。”
蒼霁端着淨霖,這已是第二回抱在懷裏了,卻摸着比上回要硬得多。淨霖體內正在風起雲湧,身陷在蒼霁臂彎裏,若不是耳力了得,連他呼吸聲都要捕捉不到。
咽泉滑身歸鞘,對蒼霁毫不抗拒。因為淨霖身軀之內蘊藏着股熾熱龍息,正是出自于蒼霁。他倆人陰差陽錯之下春夢一宿,又因為藥物而使得兩者靈氣水乳交融,眼下別說蒼霁抱着他,就是當真再做點什麽,咽泉也不會出鞘相阻。
蒼霁入內,幾步便繞去內室。他将淨霖置于床鋪上,觸摸了掌心,皆是冰涼一片。又見淨霖眉間緊鎖,鬓邊已然浸的都是冷汗。
蒼霁抄了椅子,坐在一側,穩身不動了。淨霖的汗水津津,逐漸連身下被褥也浸濕,好似寒冰融化一般。他的呼吸越來越淺,最終竟似如停止。
渡境如闖鬼門關,成與不成,全在自身。淨霖多年修道,以往渡境皆順理成章,具是因為他心如止泓,劍意灌身,故而屢戰屢勝,能夠勢如破竹。但所謂臻境便是要歸塑本相、摒棄雜念,淨霖如今南下急切,所持的“心如止水”四個字也不能與從前相提并論。
淨霖不覺危機,他的神識游于靈海虛境之內,見那“門”已大開,他卻入的艱難,是他此刻道義不純,還是他如今劍意消減?
淨霖自省許久也不得要領,他繞門而行,身體被靈氣鼓動地陣陣作疼,好似繃于弦上,卻又飛擲不出。靈海已經滿溢而出,卻又生生被卡住了通往更為浩瀚的渠道,使得他仍舊不能踏入臻境。
淨霖的身軀涼至冰手,城中血霧未褪,秋夜濕寒,他身下潮濕的被褥竟漸漸覆霜結冰,連發稍都被霜染成斑駁白色。
淨霖的神識雖不知寒冷,卻開始變得思慮遲鈍,難以集中精神。他盤腿而坐于靈海之間,極力尋找着那一點契機。
城外殊冉原本化獸吞吐,将血海濕霧含于齒間再納舒向別處。他原身巨大,一口吞吸下來能吃進貪相邪魔,可他不比蒼霁,轉頭依然是要吐幹淨才行。
玄陽城城門緊閉,九天門弟子飛身其上,将先前的屍體處理幹淨,以免再生邪祟。領頭的這位眺望血海,因這夜色深深,所以只能望見貪相與兇相的輪廓,它們起伏在血霧深處,不知為何寂靜無聲。
弟子睜眼酸脹,他不禁揉了揉,再度望去。這一次見得血海間淩起一影,碩大無朋,竟遠超殊冉。弟子眼見那巨影随浪跋涉,晃動着跨向玄陽城。
“好生古怪。”弟子傾身細觀,“這是何物?不似貪相,也不似兇相……”
他聲音才出,便見那巨影驟然撲身,化作蓋天腥臭的海浪,一瞬間便砸至眼前。
“布陣阻——”弟子扭頭呼聲一滞,整個人身倒淩而出,被血浪裹纏淹沒,只聽見幾下嚼碎骨頭的“咯嘣”聲,便也融于血海之中。
殊冉霎時張口,卻吸風不得。那巨浪已經拍打下來,将殊冉砸了個劈頭蓋臉。巨獸引天長嘯,渾身立即爬滿貪相,眨眼間被撕咬得退身而倒,翻撞在牆壁,使得整個牆面靈符抖動。
殊冉背上被撕開皮肉,他吃痛回撤,拽下的貪相化風糾纏而來。他跌滾在牆頭,已被咬得奄奄一息,接着腥水漫湧而上,他被迫吞咽了幾口,随着血水一齊被沖翻下去。那城門登時被邪魔擠爆飛擲,整個牆面“砰”聲坍塌。
殊冉喘息幾聲,化成人形避魔,扒住牆頭嘶聲而喊:“帝君——!”
蒼霁一掌貼在淨霖後心,渾厚之力如同熱潮流竄,烘得淨霖發梢滴水,冰霜消退。他靈氣探入,謹慎地繞着淨霖靈海而察,不能唐突介入,反倒易生變故。
淨霖的靈海猶如寒冰臘月天,連團騰飄逸的靈霧都如冰凝結,靈海呈現出湧向“門”的靜滞之狀。
蒼霁的龍息團聚于淨霖的靈海之下,穩固着他不會外洩。本相的位置已不見咽泉劍身,而是浮轉着淨霖掌心那朵佛蓮。蓮瞬生瞬謝,花瓣凋盡又立刻重生,好似生死縮影,将命途歸于剎那之間。它每生一次,便蘊含淨霖一悟,生生不息,又象征淨霖所悟甚少,永無盡頭。
蓮心現出襁褓,蒼霁目不轉睛,見襁褓間的嬰孩兒掌心含蓮,便知此乃淨霖。淨霖漸長起來,挂着兜肚,紮着沖天小辮坐在蓮中,手持撥浪鼓聞聲而笑。接着形貌又變,稍拔了個頭,成了五六歲的小孩兒。只見他衣不蔽體,撐坐蓮中滿目嚴肅,掌中蝈蝈聲聲叫喚,淨霖握拳猶豫,攤掌放了。蝈蝈一蹦,化作青光萦繞,淨霖便在青光之中,成了身着褐色納衣雙手合掌的小和尚。小和尚眉間稚氣未脫,口頌念着經文,目光卻追着輕盈撲過的蝴蝶而動。蝴蝶散融成光點,小和尚站起身,一轉身便成了身着寬大白袍的少年郎。少年郎銀冠束發,從此刻起便不再見其笑顏,他呆立原地,腳邊滾出一只石頭小人。石頭小人學人甩膀跨步,滾在地上捧腹大笑,淨霖便只垂眸看着,已将許多東西藏得幹幹淨淨。
這些皆是淨霖的“悟”,蓮中人已長成蒼霁遇見他的樣貌,蓮花開始再次凋零。
蒼霁疑心大起,他沉眉上前一步,搞不明白才生到此刻,怎麽就會凋零了呢?
他一跨近,便見這蓮瓣紛飛而起,其中的淨霖不知望向何處,竟似如碎裂一般“啪”地要随瓣而散。蒼霁猛然難分真假,劈手捉住淨霖一臂。
“淨霖……”
蒼霁喚聲才出,便聽一聲撕心裂肺地呼喚。他頓時清醒,睜眼已回到椅上。床上的淨霖尚不見醒色,外邊卻血味噴濺,刺得蒼霁殺意溢現。
他一把扯開房門,見整個玄陽城已然成了紅色。
“帝君!”殊冉撞門入院,“今夜血海古怪,我擋不住了!”
城中百姓尚未離開,血水已淌到階下。蒼霁輕輕合上門,将屋內與外邊隔成兩界。
“你守這扇門。”蒼霁舔了下齒尖,對殊冉輕啐一聲,“裏邊躺着我的心肝,我不喜歡別人靠近他,勞你看緊門——我說看緊,你明白嗎?”
殊冉負傷累累,在他陰郁的眼神中雙膝彎曲,半撐于階面,竟連蒼霁的眼也不敢看,埋頭心驚膽戰地答道:“明、明白……它破我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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