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玄陽

“我兄弟衆多,卻甚少有這樣促膝長談的時候。”淨霖望着蒼霁,宛如稚兒見着蜜糖。

“我兄弟也多,但是這般親近的唯有這一個。”蒼霁見淨霖白皙的指碰牽着自己的手,那手指細長漂亮,像瓷又像玉,時刻誘着人握在掌心細細把玩。他那一點憐惜便一發不可收拾,再看淨霖便更加愛惜,覺得他年紀小。

他确實小。

蒼霁想。

他小我許多歲,小我許多倍。我能将他握在掌心,也能将他納在懷中,甚至能将胸腹要害全部留給他,供他在我硬甲堅鱗之下肆無忌憚地顯露着這些稚氣。

淨霖覺得蒼霁熱得不同尋常,不禁稍斂容色,說:“此刻正值秋雨寒來時,哥哥小病初愈,不易受寒。”

蒼霁猿臂狼腰,背身穿衣時露出了後肩的傷痕。淨霖目光一動,看那傷痕不是刀劍,而像是人撓的。淨霖疑心自己認錯了,便稍傾過身,在火光搖曳間見着那傷當真是人抓的,深淺不一的劃在蒼霁肩背,一直斜拉到了他肩頭。

“你近幾日與人起過争執嗎?”淨霖問道。

蒼霁正拉上衣,将痕跡擋了。他系着腰帶,回眸看淨霖,唇間忽地洩出笑聲。

“這傷早了,留着的。”

淨霖直回身,不便再問。

蒼霁說:“好奇麽?”

淨霖揪着袖裏層,微不可見地點了下頭。

蒼霁便迅速穿好衣,蹲身對淨霖招了招手。淨霖靠過去,蒼霁湊過來,貼耳說:“這是……”他又陡然話鋒一轉,“罷了,待你再大一點的時候再講給你。”

說罷也不理會淨霖的目光,枕臂躺下,閉目休息了。淨霖呆了半晌,再看蒼霁,已經狀如熟睡了。石頭從蒼霁胸口爬出,盤腿坐在他胸膛上,一只手撐着腦袋,黑豆眼很是憂郁地望着他。

淨霖枕雨入定,火堆已熄,唯剩蒼霁的呼吸聲。淨霖便漸沉心神,胸口咽泉騰旋虛境,往下靈海浩渺無聲。他已經修至臻境門前,再跨一步,便能渡入臻境,從此辟谷馭風、揮袖覆雨皆不在話下。只是這門扉遲遲不啓,已将他困在此處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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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沉思時,靈海下忽翻起一股陌生的氣息,流散于靈海之中,連淨霖也追尋不到。這股氣息隐約帶着威勢,游動間如聽龍吟,一直緊繞着他下腹。淨霖細探而去,發現自己靈海不知何時受了損,經這氣息調養根固,已平了缺損,他竟絲毫沒有察覺。

淨霖頓時睜眼,手掌貼在腹間。靈海平穩無波,好似什麽事也不曾發生。淨霖越想越不妙,他何時受過別人這樣的助力?他竟半點也不記得。那股氣息散而又聚,聚而又散,在他體內已融作一起,不僅厚重有力,還分外熾熱,催得咽泉“嗡”聲震動。淨霖剎那間預感到渡境之時已近,卻又無論如何也打不開契機。

淨霖坐了一宿,直至洞外雲銷雨霁,照得洞內也微微亮時方才緩舒一氣,出定起身。蒼霁早醒了,正帶着仍在卧眠沉睡的石頭從外回來,兜了幾個柿子,給淨霖吃了。他倆人未做多留,随着山道直奔向玄陽城。

玄陽城背靠山巒,前臨西江,九天門在此設築三道重閘,将靈符刻在城牆四壁,使得此城堅不可摧,一直不曾受過血海與邪魔的侵擾。七鎮雙城未破之前,它尚稱南下腹地,如今淨霖策馬而來,見城中百姓已經攜家帶口遷移向北邊。原先的繁華河口盡數作廢,鱗萃比栉的行船棄于河面,水路已經被血海阻斷,船是萬萬用不得了。

此城之中還修有一座淩天塔,塔下鎮着大妖殊冉。殊冉從前是南邊佛獸,常年栖于蓮池淤泥中,聲能調動天下之水,後來東君跨入梵壇之境,兇氣驚動殊冉現世,他在與東君對視之間被紅眼攝滅本心,從此摒棄佛音,奔出作惡,惹得南下水災泛濫。東君歸順正道頭一件事,便是将他一腳踹進了玄陽城,砸出高塔鎮得他百年不能動彈。

淨霖入城後便直奔淩天塔,見塔身堅固,封印完好無損方才松下氣。

蒼霁于馬背上将淩天塔看了一圈,說:“這個封印紋路少見,也是東君畫的嗎?”

“東君不耐筆墨,這是父親畫的。”淨霖見那朱砂顏色如新,便道,“其中壓塔的鐵勾是瀾海鍛造,輕易斷不了。”

“九天君到底什麽來頭。”蒼霁觸摸着朱砂,“他的事情衆說紛纭,真假難辨。”

“父親出身南盡海,少時之事已經太過久遠,追尋不得。只是父親修為步入臻境之後,便仗劍中渡,見得許多苦楚,立志專修天道。血海傾灌時,他便創立九天門,随後廣納弟子,建此盛景實為不易。”淨霖頓了頓,說,“父親嚴厲,但律己寬人,許多事情都是以身作則。當初陶弟拜于門下時,東邊正值災荒,父親差遣我等連夜送糧,自己于院中禁宴禁席,至今食素。”

“這倒令人欽佩不已。”蒼霁接了一聲,又問,“近年少見九天君外出,不知身體如何?”

“時有抱恙,多為愁緒所致。”淨霖下馬,牽着馬沿街走,說,“但是父親數年苦修,如今修為已難知境地。近年來越發厲害,從前我尚能看透些許,眼下是半分也窺探不出。”

蒼霁心下略沉,他又笑道:“九天君如此修為也奈何不了血海,可見形勢已漸入絕境。”

“事情尚未壞到那個地步。”淨霖說,“蒼龍必成關鍵。”

“可若是九天君不僅不允,還要誅殺蒼龍怎麽辦?”蒼霁說,“北邊摩擦漸深,我看兩方皆忍了許久。”

淨霖走幾步,說:“蒼龍即便不與我們締盟,可他到底沒做壞事,修渠引海也是心系蒼生。父親不與之為謀便罷了,怎麽會殺他。”

蒼霁悠然道:“說不準。”

淨霖說:“若真的有那麽一日,我必不會讓他死。他命系天下,血海之難唯他能破,不論如何,他都不能死。”

“你保他到這個地步,必會引起兄弟猜疑,父親責難。你與他素不相識,從未謀面,即便有心相助,也要小心謹慎。”蒼霁語氣凝重,“淨霖,這世間壞人好人摻雜身邊,同道中人少之又少,為此豁出條命并不值得。況且這個蒼帝……此人生性多疑,狡詐壞心,戒備極深。如有一日你見得了他,興許還讨厭得緊。為此拼上一命,他也未必感恩戴德。何苦來哉?”

淨霖的缰繩已被蒼霁接走,他将馬一起拴在柱上。淨霖見狀,緩步跟在蒼霁後邊,躊躇着說:“……他倒也沒有這麽壞……”

“诶。”蒼霁就着客棧門前的水壇洗手,頭也不擡地說,“不是你說他猖狂得很,還妻妾成群讨人厭。”

淨霖亦步亦趨,說:“……傳聞不可以當真的。”

“那你還讨厭他。”蒼霁指間淌水,讓石頭從他袖中抽出帕來幫他擦拭,口中說“說來這個人我也不喜歡。”

“為何?”

“因為聽聞他生得相當俊朗。”蒼霁說道。

淨霖說:“相當俊朗?”

蒼霁摸了把自己的臉,對淨霖說:“比我還俊朗,那我就忍不得了。”

淨霖說:“皮囊皆虛幻,他原身是條龍,你們不一樣的。”

“既然化形為人便在美醜之中,人人都好美色。就好比我看你。”蒼霁微偏頭,稍近些端詳着淨霖,眉間微皺。

淨霖說:“嗯?”

“我看你,”蒼霁忽地擡過淨霖下巴,專注道,“嗯……我們淨霖……”

淨霖靜靜地望着他。

蒼霁喉間輕滑,道:“……就很要人命。”

“這般可怕嗎?過去雖有所察覺,卻沒有人對我直言。”淨霖用手背蹭了蹭頰面,說,“有一回捉妖,我影投水面,露出臉來,對方便啼哭不止,說自己再也不跑了。我疑心她是詐降,豈料她當真就随我走了。如今想來,該是怕的。”

蒼霁說:“你未照過鏡子嗎?”

淨霖說:“天下皮囊皆一樣,鏡子裏的也并非是我。”

蒼霁又問:“那你覺得誰好看,東君麽?”

“東君為人時很好看。”淨霖遲了一聲,說,“你也很好看。”

說罷掙脫蒼霁的手,轉身入了簾。蒼霁呆在原地,猶自摸着自己的臉,心道這張臉頂多稱得上“周正”,哪裏比得了他原貌?又心想淨霖必是寬慰自己的,淨霖連他自己都不覺得美,哪還懂得什麽叫美醜?

蒼霁站在門口杵了半晌,被他一句話攪得心神不寧,臨轉身時還對着水壇又照了照,方才跨進門去,擠在淨霖後面一道上樓。

淨霖夜間要巡城,為四面城牆加固靈符。玄陽城中守備僅僅五十人,但各個都是靈海已成的好手,早在淨霖出門前便恭迎在外。淨霖離開時見隔壁燭火已熄,料想蒼霁該睡了,便下樓自去了。

九天門弟子恭候多時,見那白袍一晃而出,便都喜上眉梢,心下大定。他們熟知臨松君的名號,對那把咽泉劍也神往已久,見一次淨霖不容易,當下一起迎上來,争着為淨霖帶路。

其中一個頗顯老成,對淨霖恭行了禮,便随在淨霖身邊,說:“小君上來此,可是門中有什麽吩咐?”

淨霖說:“我尚未封號,‘君上’一稱與父親相撞,到底不合适,還是叫名字吧。門中并無吩咐,我自來看看。”

左右弟子皆不敢應,只說:“豈敢在咽泉劍前造次,七少這邊請。”

秋夜寒重,又起了些風,城中草木蕭瑟,簌簌落葉。地上墊了一層枯黃,踩在腳下細微作響。經過的屋舍有的已人去樓空,門被風吹得左右搖晃,“吱呀吱呀”的叫嚷。

淨霖問:“城中人走了多少。”

弟子答道:“已散了大半,自從七鎮雙城已破的消息傳來,城中便人心惶惶,當日就有人拖家帶口的走。好些人家不要女孩兒,丢在路上,小姑娘偷偷地摸了回來。城中的養樂堂現下已經住滿,我們糧食逐漸吃緊,恐怕也養不起了。好在昨日接到了命令,這些個沒人要的孩子,幾日後全送到門內去,由君上院裏私塾教養。”

淨霖離開時不曾聽黎嵘提過私塾的事情,當下也不便多談,只颔首算作知道了。

玄陽城的城牆堅實,淨霖掌觸牆壁時感受着靈符的完整。靈符漸浮現出來,在夜中泛着幽幽的芒,玄陽城上空立即騰現出交織的靈線,以四方彙聚的方式将淩天塔蓋得嚴實。

在這阒無人聲的夜晚,如若耳力好些的人屏氣凝神,便能聽見塔下緩慢悠長的酣睡聲,那就是殊冉。

淨霖沿牆而走,青光螢浮在他周身,随着他的腳步将鋪出一條順牆而繞的青光帶。淨霖單手掐訣,只見青光驟然一沉,沒進泥土,緊跟着高牆轟隆而擡,生生往上又長了數寸。

淨霖退幾步,擡看了一眼,問道:“牆上今夜無人守城嗎?”

“局勢危急,不敢休息。”弟子答完也跟着望去,皺眉不解道,“他們怎地不出聲……”

淨霖已然淩身而起,他上了城牆,見守備背身面向別處,便走近幾步。只是這幾步之間,牆上氣氛天翻地覆,不待這一個個守備回首,淨霖率先拔劍而出。

劍氣凜冽直掃,那人頭登時滾落在地。卻見脖頸斷處滴血不冒,爬出張袖珍小臉,長臂如煙般的探出,竟是貪相邪魔。

淨霖足下一點,靠牆而置的兵器頓翻而起,他身側夜風疏狂推送,利刃便“嗖嗖”的破空擲于各處。守備們斷頭直身,在貪相的咀嚼聲中齊撲向淨霖。

咽泉如芒環掃,繞着淨霖疾旋一圈。淨霖翻掌握劍,只見那烏發随身蕩起,周遭黑霧狂叫散盡。不知何時,夜下除了風鳴已無聲響。

就在這死寂之間,淨霖回眸,聽見淩天塔下驟然傳出“咚”地撞擊聲。他挽劍踏空,見淩天塔劇烈搖晃起來,四下屋舍聞聲崩塌。

“不好!”牆下弟子驚聲,“七少!殊冉要破印了!”

他話音未絕,便在風中被撕得粉碎。接着見淩天塔轟然傾斜,那鎮壓符咒“刺啦”繃斷,探出一只駭人之爪。

淨霖一腳踏在塔頂,翻掌拍下青芒大符。符咒猛砸向下,殊冉吃痛縮爪,接着暴跳如雷,以背刺拱着塔,嚎聲嘶吼。

夜間明月已入雲,不知不覺之間已是一片血色缥缈。血海的潮浪聲漸覆漸清晰,拍打在淨霖耳側。腳下已經不穩,整個淩天塔都在崩塌。

淨霖持劍翻下,血霧霎時爆濺而起。殊冉似是覺察殺機,頂塔探首,巍然巨口沖着淨霖嘶鳴咆哮,接着猛撲而來。淨霖避身一腳,踹得殊冉翻滾再躍。

耳邊風聲刮得鬼哭狼嚎,淨霖脊背間倏忽蹿起一陣刺痛,他尚未動,便覺得胸口攪動起來,靈海随之巨浪翻滾,一股熱血直沖而上,竟讓他眼前一黑,五感突然被斬斷了。

那一直不得而入的“門”,竟在這千鈞一發之時打開了。

淨霖定在原處,殊冉猙獰探頸,奔沖撞來,對着他一口咬下——

血霧陡然經風狂轉,巨齒“咔”地被人卡住,只見一臂探入殊冉口中,下一刻殊冉忽地騰身而起,接着被這一臂翻撞向巨牆。牆面“砰”地被砸出蛛網裂紋,殊冉滾身不及,腹間便被猛擊砸中。他登時哽出白沫,變作人身,誰料眼睛還不曾睜開,發間已經被人提起,他口中白沫來不及吐,跟着被人一把掼撞在地面!

地面崩裂,殊冉被撞得頭破血流。他雙臂發顫,面容抵在碎石塊間,擦得到處都是血。

“帝、帝君……”殊冉聲若蚊蟲,戰栗道,“……饒我……饒我一命!”

蒼霁不言不語,将他的頭提起來,再次掼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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