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惡行

天際水雲浩渺,萬丈高臺拔地而起,屹立于群牆簇擁中,猶如北方的定海神針。淨霖于風中眺望少頃,側身給饑民讓路。

城中已經湧滿饑民,道路兩側橫卧着面黃肌瘦的屍身。沿途不好走,許多屍體腹部鼓脹,已經到了拾土而食的地步。老弱病殘撐着牆壁蹒跚而行,各個佝偻蜷身,連發間的虱子也捉食的幹淨,餓到看人眼紅。

淨霖從乾坤袖中放出了小鬼,他牽着淨霖的衣,步步緊随。淨霖摸向袖中,卻什麽也沒拿出來。

“戲本裏說的人間煉獄,便是這樣。餓死鬼滿街跑,中渡已是黃泉界。”小鬼拭着淚,“大家都要死啦。”

淨霖不做聲。他的眼能看盡世間苦,他的劍能斬盡天下魔,但他對此也無可奈何。血海浪濤侵覆了萬裏土地,蓋住了中渡生靈的口糧,逼得所有人越簇越擠,如今退無可退,已經到了絕地。

九天門救不了,“肝膽”便是妄談。

淨霖看向周圍,這一衆行屍走肉都盯着他,眼神令人不寒而栗。死人活人盯着他的白袍與銀冠,盯得小鬼都躲去了淨霖背後。淨霖腳底沾了黏液,他垂眸一看,竟然是血。

髒石板的縫隙裏淌着腥臭的污血,沿街伏地的人嘔吐不止,酸水冒着股向外湧。腹部漲得發腫,四肢都似如泡開,頂得露出來的肌膚發紫發紅。這高牆之下累疊着屍體,卻不見野狗與蠅蟲。淨霖邁出幾步,再次确認,此處沒有孩童,像是被刻意清除一般,甚至連屍體也沒有。

孩子呢?

一位老婦忽然撞在淨霖身上,發瘋般的撕打。她蓬首垢面,瘸着條腿,捉着淨霖一臂,尖聲喊:“我兒何在?我兒何在!你将他帶去了何處?你将他還于我!”

淨霖紋絲不動,這老婦面目猙獰,憤而撕扯着淨霖的衣袖,哭道:“這身白衣!你們這身白衣……九天門!你将他……”她滑身跪倒,哭喊着,“還給我!”

“你兒子。”淨霖喉間發澀,“你兒子在九天門嗎。”

“你将他帶走。”老婦瘋聲扒着淨霖的袖,緊緊攥着,“你們将他帶走!你說給他飯吃,可我不信!你們便明搶!”她指尖積垢,指甲剝得污紅,在淨霖袖口攥出條條漆痕,“人在哪裏?!你還于我!”

她瘋癫狂聲,哀嚎穿破陰沉的天,紮在人間煉獄的景象裏分外刺耳。烏壓壓的雲滾在蒼穹,随着哭喊炸在耳際,四下蠟黃無神的臉形如泥塑木雕。

淨霖卻似如看見了豁口,他緊聲問:“誰帶走的他?此地的守備?”

老婦渾渾噩噩,她哆嗦着手指點着淨霖:“是你!是你!”

淨霖被老婦推搡着,他定定地握着人,霍然回身。

弟子方送走黎嵘,正坐在階下打牙祭。三五成群,圍着一只雞垂涎三尺。他們還不到辟谷之時,口糧赈出去,如今也過得緊巴。這雞還是黎嵘打九天門裏出來時,後邊追趕而來的随從捎帶的東西。

淨霖一跨入門內,弟子們登時“嘩啦”地站起身。那雞烘在火上烤得發焦,油水滴得他們喉結随聲滑動,卻無人敢動。

“君、君上。”為首機靈的那個趕忙跑近,“您這是……”

“北線的孩子都去了何處?”淨霖開門見山。

“孩子?”弟子面面相觑,“上月門裏下的令,說冬日将至,蒼帝不安分,便将稚兒聚集送往門內了啊!”

“誰傳的令?”淨霖問。

“八公子。”弟子心裏不安生,忐忑道,“這命令來的莫名!雖早些時候聽說了南邊在籌辦,但門裏就那麽些地方,孩子集多了也沒處放!我們這頭一直以為早辦完了,誰知八公子接了令,報上明明白白地寫着要人,做不得假。門裏幾次三番來信,催得急,八公子不叫我等插手,特在饑民裏邊差選了一批人,給的現糧,用了小半月便辦完了。這差事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嗎?”

“這批人在哪兒?”

“打發到北邊廟裏去了,現下城裏擠得哪兒有地擱腳?而且庫裏的存糧實在養不起人,八公子沒給人折對糧,待在門前鬧過幾次。”弟子被淨霖盯得冷汗直冒,他以袖拭汗,越發謹慎地答,“君上也別因此事責怪我等,實在是沒法了!您待用飯時看看兄弟們的口糧,都是扒的野草根,飯已經減成了湯湯水水,多餘的全部赈濟出去了!人來要糧,我們就是心裏想給,也着實沒東西能給……”

“前邊帶路。”淨霖突然說道。

弟子不敢耽擱,慌忙掀袍,跨出門引着人就走。淨霖緊跟在後,路上弟子不住地擦汗,硬是沒敢再看淨霖一眼。他已覺察出些風雨欲來,淨霖幾乎溢着寒氣,刀鋒似的抵在他後邊,讓他不敢停,越走越急。

地方有些遠,原先的商鋪倒了一片,門窗洞開,裏邊能吃的東西被翻得一點不剩,就是縫裏的老鼠窩都已經被掏空了。越靠近北邊越顯荒涼,雜草叢生,見不到一絲生氣。

弟子踩開半人高的萋草,沿着那破廟門叩了半晌,裏邊卻靜悄悄的沒動靜。他汗流浃背地喊了幾聲,後邊的淨霖一腳踹開了門。門板“砰”地垮塌,簌簌地抖下一片灰塵。

弟子被嗆得揮袖,淨霖已經彎腰進去了。他緊跟着下了階,咳着聲說:“就是這兒……怎地沒人?”

淨霖環視一圈,這破廟裏還積着生火的燃灰。佛像斑駁掉漆,已經半身傾塌,慈悲面容垮了一半,留下一個陰郁的微笑,在殘破垂帷的昏暗間透露出一股詭異的惡感。

佛像與淨霖對視,外邊滴落了幾點寒雨。轉瞬雨點鋪地,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廟中奇異地安靜,淨霖盯着這佛像,似是欣賞着什麽玩物。

弟子冷得搓臂,四顧張望:“興許是走了,這會兒到處都是找吃的的人,還有些力氣的必然不會坐以待斃……”

他話音未落,不曾想淨霖竟陡然抵開咽泉!

只聽空中“嗡”地一震,接着那佛像應聲震出巨大魅影,鬼臉嘶吼,張口吞向淨霖。咽泉如泓,弟子只覺得眼前白光一瞬,下一刻耳邊傳來“劈啪”的爆裂聲,面前一層形如水波的靈界剎那碎開,鬼臉猙獰繃散。那佛像轟然坍塌,整個破廟換作它景。弟子再一看,腳邊皆是屍體!他們扯喉怒目,死相慘烈。

弟子頓時大驚失色,連退幾步,愕然道:“竟都死了!”

淨霖俯身,掀開擋住屍體面目的髒簾,露出一張瞠目錯愕的臉。他看見死人的舌頭全部被拔走,各個都撕扯着喉嚨,指甲在脖頸上剮出血痕數道。他們側頸被開了口,匕首異常鋒利,剖斷這裏只需要一下,既快速又便捷。

這樣的刀口。

淨霖呼吸加重,他接連翻過幾具屍體,心裏的猜測越來越明顯。

這樣的刀口,正是陶致!陶致生性讨巧,劍道太難,修羅太重,皆不适宜他。于是瀾海便鑄成輕便匕首,他修刁鑽刺行之術,曾經為求招式,讓淨霖化繁為簡,從劍式中教過他一手。見血封喉,淨霖再熟悉不過。

陶致為辦差事,特意挑了這一批饑民。可是淨霖在門中半月,不曾聽聞有新人入門,那這群孩子去哪兒了?還有南邊神秘消失的那一批,中渡的稚兒都去哪兒了?!

陶致這樣殺人滅口,以絕後患,為的是隐藏惡行。那他要孩子幹什麽?

陶致被黎嵘拖了出來,他套上了枷鎖,渾身被抽得血跡斑斑,人也紅腫着雙眼,黎嵘說什麽他便乖乖做什麽。畏畏縮縮地跟在後邊,大氣都不敢出。

人不能随便提走,黎嵘便求見了琳琅。陶致得了空,被拘在空院裏聽候發落。他往日雖然在此地作惡多端,卻有的是錢財,金珠一把一把也能捧出幾個心腹來。當下趁着黎嵘不在,有個谄媚奉承的趕緊來替陶致松枷鎖,又是奉茶又是揉捏,哄得陶致陰雲轉晴。

“我屋裏暗格藏着瓶上好的傷藥,你差人趕緊給拿來。”陶致伏在榻上,晾着赤裸的後背,口中抽着氣說,“黎嵘這個王八蛋!是真的想下死手!回頭我到了家裏,定要與父親說!”

“八公子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侍從為他擦拭着血跡,心疼得直跺腳,“好歹是兄弟,何至于為了個狐貍就這麽作踐您!”

陶致面上冷笑:“他素來偏愛淨霖,這會兒可實打實地戳了一刀子!我就看着他怎麽辦!他要是回去膽敢包庇,我就尋個法子捅到父親那裏,橫豎不能讓他們舒坦!蒼帝躲得遠,琳琅那個毒娼婦卻近在眼前,我叫你辦的事兒,你辦成了沒有?”

“哪能不成,為您出氣麽!”侍從挨着陶致的耳,說,“這玩意只要照她身上灑那麽一點,誰也察覺不了。但是發作起來可厲害着呢,必定會攪得她靈海颠倒,逆蹿氣脈!到時候她就半廢了,您想怎麽樣,那還不是就怎麽樣。”

陶致笑了笑,不留心扯到了嘴角的傷,他又嘶了幾聲,徹底癱下身,說:“這都什麽雞巴爛事,不過是玩了幾個人,命又不是我逼沒的,是他們自個兒作踐掉的!到頭來盡栽到我頭上,還指望我給他們償命,我呸!這些個下賤胚子也敢想!”

侍從連聲附和,兩人又說了會兒葷話,聽着外邊急匆匆地進來人。陶致還以為是黎嵘回來了,吓得滾爬起來套着衣服就往枷鎖裏鑽,鑽了一半,那門已經被撞開。他再一看,哪是黎嵘,就是個普通弟子。

“敲斷你腿!毛毛躁躁的幹什麽!”陶致松氣,蹭着衣拔手。

弟子淋過雨,擦了把面,哭聲說:“烽火臺八百裏急報!東邊全部淪陷,血海浪勢橫穿烽火臺,邪魔已經到咱們牆外邊了!”

侍從當即吓得屁滾尿流,撞得桌椅晃蕩,驚慌失措道:“都到、到牆邊了?!”

陶致也是一驚,卻不着急。他晾着膀子磨磨蹭蹭地披上衣,說:“怕什麽?年前才修的城牆,雖然比不了蒼帝的鐵桶壁,卻也能頂個把時辰。黎嵘還在這兒呢!”

誰知侍從已經捶胸嚎啕起來,他悔不當初地喊道:“我的公子爺啊!你怎麽就給忘了!那城牆修的時候,你為了要那點銀錢,硬是将裏邊扒空了!留的就是個空牆殼!別說頂個把時辰,只要浪潮一撞,整個城就淹了啊!”

陶致呆了片刻,針紮似的蹦起來,連腰帶也不系了,套上鞋就往外沖。

“還愣什麽?趕緊跑啊!”

弟子一把拽住陶致,說:“不成!九天門生要頂血海,萬不能把百姓留在後邊,你要跑,先撤了百姓再跑!”

陶致想也不想地給了弟子一腳,将人踹翻在地。他扯正衣襟,慌慌張張地跳下階,罵道:“你他娘的有毛病吧!這來得及麽?人都餓了幾個月了,腳軟的跟面似的!血海一沖就算超度了,讓他們能頂一會兒頂一會兒!回頭我請個長生牌供着就算盡心了!”

他話音方落,便見屋舍之上血霧瞬湧,貪相兇相已探身而來。那牆壁別說讓血海沖了,就是叫邪魔輕輕一吹,已經塌完了!血浪翻出數丈高,接着猛覆而下,街市剎那間陷入血色,邪魔滾滾游出,人已經餓得等死,當下連聲兒都不及出,就被邪魔撕成了破絮。

陶致吞咽着唾液,罵了聲娘,飛奔出院直沖向黎嵘和淨霖的馬。

這等生死關頭,誰他媽的還管別人!

血海吞食城牆,屋舍如同紙糊的一般,僅僅一個眨眼便成為了血潮海浪。凡人淪為生畜,萬靈盡葬血霧。侍從奔追在陶致身後,遭貪相撕扯着拖向血霧,他眼看陶致已翻身上馬,不禁探指扒摳在地面,聲嘶力竭地哭嚎:“八公子救……”

貪相張口大嚼,血花從齒間迸濺而出。它化出雙臂,将人嚼塞進腹中,頂着一張麻木不仁的臉,赫然轉向陶致,學着侍從的哭嚎:“八公子救我!”

陶致當即毛骨悚然,他揚鞭兇蠻地抽打着馬匹。青骢馬吃痛仰蹄,掙開束縛,直奔向另一頭。

貪相頓化成霧,對着陶致窮追不舍。陶致策馬奔騰,恨不能背生雙翼,已經到了窮途末路之時,只能喘着粗氣打馬向前,不敢再回頭張望。

“八公子。”貪相如貓戲鼠,在霧中化出百種人面,聲聲幽咽,“八公子且慢……”

陶致的冷汗乍出,他白着唇在風中嘶聲:“住口!快住口!”

貪相發出“咯咯”的笑聲,霎時在陶致邊鬓探出一只軟若無骨的柔荑,冰涼駭人,說:“你要我住口,只将我摁在被褥裏。八公子,你勒得我面青翻眼,你掐得我渾身紅腫,你不喜歡嗎……”

這柔荑随聲變作青筋暴起,掙紮着抓撓在陶致肩背,喝聲炸在陶致耳邊。

“你這畜生!”

陶致面色驟變,經這只手拽扯着向後。他緊緊拖着缰繩,青骢馬在原地驚聲踏蹄。陶致的防備已經土崩瓦解,他憤怒地抽着馬匹,斥責道:“跑啊!”

青骢馬卻遲遲不肯再向前邁步,邪魔已扯得陶致衣衫繃爛,他背上被抓得血條無數。陶致一手拖着缰繩,一手旋出匕首,對着那血霧中一陣劈劃。貪相血霧裏伸出數只手臂,它們拽扯着陶致的身體,像是進食一般的蠕動。陶致喉間已緊,他喘不上氣,腿腳蹬踢在馬背,半身被提拖進了血海。

陶致死死摳着這些手臂,從牙齒間艱難地擠出聲音:“我、我不要死!”

血霧一擁而上,陶致痛聲呼喊。

就在這彈指之間,一影白袍翻袂,只見長劍仗出,青光破空斬殺橫起。天地混沌中以線兩分,接着白袖鼓風,劍氣如虹,淨霖踏馬縱身,萬丈血海頓時後湧!

邪魔聞風逃竄,淨霖步躍浪頭,青光如東之破曉,自他劍鋒相争殺出。霧氣橫蕩,淨霖身穿數影,咽泉擦血帶風,不過眨眼,聽得“砰砰砰”聲不絕入耳。那白袍所經之處,邪魔蕩身斷首無不栽倒。

淨霖近一步,血海退一尺。

他獨身立于萬人之前,一劍橫封千丈巨浪,腳下踏着無盡屍首,卻又白衣撣風,不就塵埃。九天門似如找到了主心骨,數百弟子齊身跪叩,聽得一聲勢震山河的呼喊。

“生肝膽,命赴海!我等盡聽臨松君調遣!”

淨霖拔劍回身,盯着陶致。

“九、九哥……”陶致跌坐在地,他欲掩面,又在這目光中不敢動作,适才逃生的欣喜已化作虛無,他忍不住戰栗着,哽咽地喚,“九哥!”

淨霖說:“背棄道義者如何。”

陶致心知不好,他手腳并用,拼命後移着:“九……九哥……”

淨霖說:“作惡多端者如何。”

陶致在這冷漠中崩潰抱頭,抵着牆說:“我的錯!我認錯!我錯了九哥、九哥!不要殺我!”

淨霖劍鋒劃光,他走向陶致。

陶致癱身在地,他扒抱着淨霖的腿,仰頭淚如泉湧,驚恐萬分地說:“九哥!求求你!九哥!我必不再犯!”

淨霖垂眸望着陶致,他從沒有這般端詳過陶致。他看着陶致哭腫的眼,耳邊卻是無邊無際的唾罵。他看着陶致早已髒污的白袍,心裏浮現的卻是入門時的門訓。

九天門立足于世,不求聞達于江湖,但求門內弟子竭盡“肝膽”二字。陶致哭嚎求饒淨霖皆可以充耳不聞,但他不能容忍陶致說出這句“我必不再犯”。

因為不配。

淨霖的鞋面被扒出指痕,血水濺髒了袍。陶致的千言萬語皆堵塞在喉中,他年輕的臉上跋扈之色消得一幹二淨,唯剩的怨毒似如淬煉的牙,随着目光撕咬着淨霖,變成刻骨銘心的恨意。

“你這……”陶致啞聲蜷伏,雙手堵着胸口,梗着脖子栽在地上。他瞪着雙目,到底沒能說完。

咽泉歸鞘,陶致的屍體蜷在原地,随着逐漸崩塌的地面,滑墜向血海。他死不瞑目,直勾勾地盯着淨霖的背影,被血霧吞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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